歷來只有王侯將相,沒有販夫走卒。
道聽途說的故事里,誰會記得起他們呢?
眼見為實的事情是,各條胡同和風月場所里進出的洋人翻了幾番。
很快,連我也記不起他們的樣子了,除了極偶爾地在夢里,有兩個模糊的瘦削身形在向我招手。
醒著時候是肯定想不起的,醒著的我實在太忙碌了。
8
我在滿春院里很忙。
劉媽媽性情猛烈,眼里不揉沙子,看不得人吃白飯。
我和六子從最低級的小廝做起,劈柴燒火端茶倒水洗衣擦地,什麼都干。
隨時支棱著耳朵,眼里有活,腳下生風,表現得格外賣力。
還學著他人樣子,給劉媽媽端茶捏腳,大獻殷勤。
畢竟在這里,有吃有住,穿得干凈多了,比起之前做乞丐,像是天堂。
第二年末尾,身體發育起來,我倆如愿被選去做了龜奴。
「頭牌的龜奴年紀大了,你倆多努力,到時候他退下來,頭牌的專屬龜奴就從你們當中選一個。」
劉媽媽輕描淡寫一句話,激起我們年少的好勝心。
我扛的是春燕,他扛的叫海棠。
暗地里我們較上了勁,都想成為院里最好的龜奴。
成為龜奴,意味著不再只是天天在院里轉悠,而能到四九城里走街串巷。
雖然時常被街上的人指指點點甚至惡言辱罵。
但工錢也多了,總歸是利大于弊。
而且,而且,當龜奴能和女人接觸啊。
正是血脈僨張的年紀,六子私下里總和我議論,問我春燕怎麼樣。
「什麼怎麼樣?你問我我怎麼知道?」
「她上你身的時候,你就沒扶一下她的小手,沒摸一下她的三寸金蓮,她屁股蛋壓著你肩膀,你就沒感覺又香又軟?我跟你說,海棠那真是……」
我連忙打斷他:「來第一天劉媽媽可說了,當了龜奴這一輩子都別想成婚,那事你就別想了。」
「說不準咱的魅力能征服一個姑娘心甘情愿給咱當妻子呢?」六子拍著胸脯,不以為意。
他身形健碩,來院里后吃得好些,確實養出個俊俏長相。
「你以為有一副好皮囊就行?你渾身上下沒幾個銅板,抵不上人家一根簪子一件羅裙,你也配人家死心塌地跟你嗎?
「你看看那乞丐都瞧你不起,簡直是癩蛤蟆想吃騷狐貍肉!」
門外的小乞丐確實看不起我們,為此還打了一架。
他餓到奄奄一息,在門口靠曬太陽續命。
我想起自己暈倒在陳府的經歷,就丟給他一口剩饃饃,卻被他罵:
「小龜公,不要臉。爺活的是一個自由,你有嗎?你的施舍,爺不要。」
我和六子把本來就半死不活的他打得九死一生,然后強行把那塊饃饃硬塞進了他肚里。
別再想了,老老實實當個奴吧,我反反復復跟六子講。
可盡管我表現得苦口婆心,有一點瞞不了自己,我也在想那事。
春燕騎在我肩上的時候,我的心也在砰砰跳。
聞著飄在風里的濃烈胭脂香粉味道,我的鼻腔也在抖動。
聽著姑娘房中傳來的陣陣響動,有很多夜晚,我也輾轉難眠。
在這件事情上,我和六子也競爭著。
不過很快,比賽終止。
我贏了,而他死了。
跟柳如是有關。
9
最先嗅到風向變化的是六子。
他偷摸跟我說近來外面的世道亂得很,菜市口上每日都在砍頭,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。
春燕姑娘相好的陳老爺連著好幾周沒請她上門了,我沒機會出去看。
但在前廳幫閑時,也能聽出不一樣。
明明老爺們和幾個月前的老爺穿著一樣的官服,說話的語氣和內容卻掉了個個。
上一幫老爺們說的是皇上、維新、廢八股、辦學堂、裁撤冗員之類的。
新的則言必老佛爺。
「一日能發十條諭旨,什麼都想改什麼都想變,當治大國是過家家啊,我說再任他們胡鬧下去,老佛爺都要變沒了。」
「兄臺可不敢胡說!萬幸老佛爺手段厲害,把他們一舉拿下。彼等反賊,還妄想革了咱們哥幾個的官職,現在身首異處,真是痛快啊!」
「等這幾日把剩余的全部拿下,才能說痛快至極!」
有些詞我不懂,但大致聽了個明白,前一波的老爺們,怕是沒了。
第二日,春燕姑娘被貝勒請,我送她出門,途中要路過陳府。
遠遠就看見,門前有重兵把守著,不算長的隊伍,正被押解出來。
往常,到這附近,我都特意繞到后門,再裝作不停擦汗,掩著面。
生怕碰到陳天瑜被她認出來,雖然實際上只見過一面的小叫花子,她根本不可能有印象。
我特意瞧了瞧,沒見她在隊伍里。
春燕姑娘支使我繞開人群往后門走。
走到熟悉的巷子時,墻上撲棱棱掉下一男一女兩個人。
女的腳受了傷,一瘸一拐往前跑。
「老爺,止步,那邊有兵!」春燕姑娘喚住他,「你們跟我走吧。」
他們轉過身又往反方向跑,我這才看清是陳老爺和剛剛脫去稚嫩模樣的陳天瑜。
她受了傷,跑得太慢。
拐過一個巷子,就聽見亂糟糟的腳步聲快速逼近。
春燕急忙道:「老爺,你先丟下她吧,女眷一般不會掉腦袋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