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欠洋人的錢越來越多,衙門上門征稅的頻次也隨之越來越高。
皇帝欠的就是我們欠的,誰讓我們都是他的子民呢。
終于是熬不住了,父母讓我們幾個年紀小的進城乞討。
但討飯的活也不好干。
這個冬天,又冷又餓,走著走著,我就倒在了陳府的門口。
「哎哎,臭乞丐,死也不會挑地方,躺遠點。」
家丁往外踢我,被一個清脆稚嫩的嗓音制止了。
「不許打人!」
「這是怎麼回事啊,王管家?」
「大人,小姐,您都回來啦。這不有個小叫花子半死不活的,我怕污了府里的門面。」
陳大人把管家推開,探了探我的鼻息,責備道:
「平常我怎麼教你的?四萬萬黎民,每一個的命都是命。都像你這樣下去,大清真真就完了。把他抬進府里暖暖身子。
「天瑜,等下把你手里那碗熱梨湯也給他灌下去吧。」
似乎這位也穿著頂戴花翎的老爺和見過的那些不太一樣。
聞到梨湯的香甜時,有丫鬟驚叫道:「小姐,您怎麼能碰這種臟人,放著我來。」
不過調羹還是立馬送進了我嘴里。
「哪里臟,人家不過暫時落魄了而已。
「小乞丐,你有家嗎?我差人送你回家吧。」
我虛弱到說不出話來,勉強睜開眼,對上年幼的她那雙月牙彎彎的眼睛。
上面眉心里點綴著一顆撲閃撲閃的黑痣。
隨即又昏過去了。
第二天醒來時,父母已經尋來了,在門口興高采烈地等我,張口就說給我覓了個好去處。
我回頭看小姐,天真活潑,眼里閃光。
腦中閃過一絲能否留在陳府做個下人的念頭,卻立馬被王管家依舊鄙夷的神情打消了。
「小姐請問你叫什麼?日后有機會小的一定報答你。」被父母拽走前我問道。
「陳天瑜。」
7
我被帶到當時還年輕的劉媽媽面前。
她手里還沒拄上拐棍,身形也正俏麗。
和衣著窮酸的我娘站在一起,像是野雞和烏雞。
已經有五六個孩子在了。
她挨個捏著我們的臉蛋兒,像買菜一樣挑來挑去:「都有什麼本事,露兩手來瞧瞧。」
在前的一個男孩把辮子甩到肩膀上,一馬當先,往后連翻了幾個跟頭。
又有一個咿咿呀呀唱了幾句戲,把她逗笑了:「我是來選奴才,又不是來選角兒的。還有誰要表演?」
都是窮人家的孩子,沒什麼才藝,剩下的都摳著手不說話。
我身板不硬,嗓子也不行,但腦子算可以,懂察言觀色。
在城里走街串巷了三年,這人的打扮和舉手投足,都跟胡同里的女人們相似。
既然她說來找奴才,且不論是做什麼的奴才,我表現出奴才的樣子準沒錯。
「我可會磕頭了,大美人,您就收下我吧,小奴一定一輩子都孝敬您,做牛做馬,任勞任怨。」
我撲通跪下,一個勁兒地猛磕頭,把她又給整笑了。
「行,這孩子有點機靈勁兒。就他和那個翻跟頭的吧。」
爹娘當下就按了手印,收下五吊銅錢,對劉媽媽千恩萬謝。
轉過頭又對我依依不舍,把我緊緊摟了一會兒,仿佛是一場訣別。
確也是訣別,只是那會兒我還沒反應過來自己要去當龜奴了。
走到滿春院門口時,我娘從后面風塵仆仆地追上來,喊著要我們停下。
劉媽媽生氣道:「怎麼,賣身契都簽了,這孩子已經跟你沒瓜葛了,你又要反悔?」
娘搖搖頭,從懷里掏出一串紅騰騰的糖葫蘆,上面結著剔透的糖晶。
小時候,娘給我們買過兩串,家里五個孩子一人分到兩粒,爹和娘則只吃一個。。
這麼好吃的東西,兩粒哪夠,往后我就一直念著。
卻再沒吃到過,直到今天。
「兒啊,吃吧。」
娘說完抹了把淚,走遠了。
這是她用我剛剛換來的銅錢買的。
我很高興,這是我給家里掙過最多的一筆錢了。
一串糖葫蘆能換半升麥子,娘還舍得買給我,說明她心里有我。
可又隱隱有些難受。
六個晶瑩的山楂球,我分了那個翻跟頭的家伙兩顆,他叫六子。
剩下的裹在懷里舍不得多吃。
一天只吃一顆。
吃完第四天,酸酸甜甜的味道從嘴里一消失,我就感覺到,我沒有娘了。
到了滿春院的第三年,天大旱。
父親偷摸來看了我一次,骨瘦如柴。
說皇城以外鬧饑荒,地里顆粒無收,娘和弟弟妹妹都已餓死。
他打算帶著僅剩的哥哥去參加義和團,打打洋鬼子,順便混口飯。
聽說那里能吃飽,只要肯出力打架。
我到廚房里偷了幾個黃面饃饃,讓他帶著上路。
當晚,果不其然被劉媽媽發現,罵我是個吃里扒外的東西,打得我皮開肉綻。
再往后,聽說義和團打了反清復明的口號在被剿殺,又說團民和清兵結盟了一起對抗洋人,后來八國聯軍洗劫了紫禁城,老佛爺又逃跑,口風再一次變了。
變成了是刁民惹是生非讓洋大人不高興,要被殺得一干二凈。
故事在客人和姑娘嘴里傳來傳去,難說真假,反正都是道聽途說。
只是故事里都是老佛爺洋人和團首領們的英勇事跡,沒有一點我爹和我哥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