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哆哆嗦嗦地問:
「伺候……伺候哪位?」
他冷哼一聲:
「自然是伺候貴妃娘娘,還想伺候誰?」
翠萍跪在地上,低著頭,我不知她在想什麼,是想昨天看的那個我倆剛好能買的小院子,還是想張秀才前些日子給她塞的那盒胭脂。
冷峻的聲音在門口響起,圣人之威壓下來:
「宮女選拔,歷來有制,貴妃倒手眼通天。她既覺得翠萍好,朕也覺得好,便封貴人,帶回宮里吧。」
那位季公公跪在地上,抖如篩糠,連連稱是,再沒有剛才的囂張。
皇帝嘆一口氣,走過來將翠萍扶起。
「她們見朕整日往外頭跑,在宮里跪了一排勸諫,如今又將主意打到你頭上。是朕連累你了,起來吧,再給朕煮碗面,往后再吃不著嘍。」
我心里呸了一口,真虛偽。
翠萍只是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,又抬頭去看皇帝。
她今日穿得依舊樸素,圓臉,不驚艷的眉眼,簡單的發髻,掉進人堆里都找不到的顏色。
她張了嘴:
「大碗小碗?」
皇帝開心得很,握著翠萍的手開懷大笑。
11
一群人走后,宮里來了另外一位公公,還有一頂小轎。
「皇帝隆恩,貴人若舍不得,便帶上令妹。」
翠萍利索地收拾了銀錢,關了鋪面。
深秋的季節,我倆一人一身薄襖。她牽著我的手,上了那抬有些褪色的小轎。
轎子搖搖晃晃,從側門進宮。
于是我倆又被叫下來,跟著公公往里走。
皇宮太大了,大抵有兩條街那麼大,我又不大確定,只知這一路,翠萍的手都是冷的。
最終,我倆沒有見到街坊鄰里,也沒見到張秀才一面。
只不過張有瑕那人,慣是灑脫的,應該也不會太難過。
我想了想,將翠萍的手攥得更緊些。
翠萍低下頭,同我說了今日的第一句話:
「別怕。」
黝黑的夜,和四下飄零的燈籠,仿佛都亮了一些。
12
翠萍說是皇帝親封的貴人,只分了兩個半大的丫鬟,一個小太監。
住在西南有些偏僻的微云宮,主位是個病秧子,聽說翠萍是宮外的廚娘,連請安都不叫去。
一住住到了隔年開春,我和翠萍手上都長了凍瘡,又好了。
不曾見過皇帝一面,也沒有見過傳說中的貴妃和皇后娘娘。
其間我躲在被子里悄悄問過翠萍,為何要進宮來。
翠萍聰明,她的聰明在于無時無刻不在經營,她想走的路便會先踏出來,等著人來走。她不想走的路,便會找東西堵死,叫人繞行。
皇帝第一次來,她就已經開始鋪路,一鍬一鏟的,說不上有多耗費心神,卻總歸是拿捏揣度著行事的。
那天,翠萍將我抱在懷里:
「我知道小姐想過安生日子,我知道的。」
沈家滿門都死了,死在流放的第二年,說是疫病,尸骨都燒了。
我現下只有翠萍,我不想申冤,也不想報仇。
我只想安穩地活著,半碗面搭一張胡餅,一日兩餐,朝夕有起落。
翠萍抱著我,一聲又一聲輕輕哄著。
「可是我的小姐,咱們已然被發現了啊。」
張有瑕,并不是一個普通的秀才。
雙廬橋上有一群小乞兒,是翠萍的好幫手,跑腿送貨,打探消息最是麻利。
沒有人會注意這樣一群散在街頭的乞兒,也沒有人想著一個婢女會調查端王派出去的人。
張有瑕確實無父無母,卻是落魄寒門,祖上更是出過一位翰林。
他剛到汴京城,就入了端王府邸。
我干脆將腦袋也縮進被子里。
「端……端王查咱們做什麼呢?」
翠萍沒有說話,手掌輕柔地在我背上拍了拍。
「許是前年,有東西沒找到吧。」
13
貴妃召見翠萍,來了四個人,兩個宮女說要帶路,兩個公公要留下喝茶。
我覺得屋子里沒什麼要緊,小碎步就跟上了翠萍。
一路走過去,越走越覺富麗堂皇。
到貴妃的殿上時,我和翠萍兩個人都已出了汗。
貴妃正躺在榻上,瞇著眼打著團扇,左右兩排又坐了好幾位娘娘,都是我不認得的。
小宮女悄悄走上去,低著聲道:
「馬貴人來了。」
哦哦,翠萍姓馬。
貴妃這才千嬌百媚地睜開眼,往這頭瞟了一眼。
「那個宮外的廚娘?她的手藝不錯,本宮想吃,叫她做一碗面來。」
說白了,是折辱。
說得不明白,我想不通堂堂貴妃娘娘為何要費心思同翠萍交戈兩場。
翠萍哎了一聲,麻溜就起來。
「娘娘吃清淡點?雞絲面可好?」
貴妃扔了扇子,直起腰來正襟坐起。
「不好,你算是個什麼東西,敢指點本宮吃什麼?」
于是翠萍撲通一聲又跪下去,腦袋觸底,生砸在磚地上。
也不知貴妃有沒有消氣,她手掌一翻同下首的妃子聊起衣裳來,又聊宮中的趣事兒,聊朝堂的女眷。
半晌,貴妃才看翠萍:
「等了這許久,本宮要吃的面呢?」
這一回,翠萍沒有說話,腦袋嘭嘭嘭敲在地上又磕了三個頭。
「娘娘何必與她置氣,進宮半年多了,皇帝提都不曾提一次,可見當真只是那下面有些東西。」
她的話一出,殿上連著好幾位都笑起來。
更是有人翻了白眼罵翠萍:
「下賤的東西。」
我頭埋在地上,兩手的指甲都攥到了掌心里,牙關也緊緊咬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