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看著都著急,你們家這面怎麼不漲價呀,如今這兒可是圣上親臨,親品的三月之柳。你平日十分激靈個人,如今怎麼榆木腦袋。」
翠萍捶著整夜和面的胳膊,有些無精打采。
「大人,我們姐妹小本買賣,伺候幾日大人物那已是祖上積德。可我兩個女子,毫無倚仗,實在伺候不起。過個兩三日,風頭過去,還是要招待那些粗野漢子,僅這幾天啊,就不關門整修了。」
我一面刷碗一面點頭。時局動蕩,哪里有官場哪里就有是非,是非在我們小小食肆,人家拍拍屁股走人,我家該如何是好。
這也是我和翠萍商量過的,見過沈家一夜覆滅后,委實有些膽小如鼠。
里長啞口無言,院門口卻傳來笑聲。
「小娘子好通透的考量,好淡泊的心性。」
我膝蓋一軟,險些跪在地上。
這是皇帝的聲音。
這次來,皇帝只帶了兩個人,穿著便服。
他坦步走進來,錦袍一撩,就坐在我對面的小馬扎上,本略顯滑稽的搭配,叫他坐得貴氣逼人。
在那一刻翠萍的臉上露出了這些年我從未見過的表情。
她揚起臉,絲毫不見怯懦。
「公子,我家今日關門了。」
那人將手一揚,他身后的護衛便拿出一錠金來。
「我加錢。」
翠萍笑著將錢收下:
「面要新活,菜要現炒,酒可蒸,茶可泡。估摸您要等上兩刻鐘。」
她落下話,又妥帖地將里長送走。
「大人心意,小女子領了,改日您來,酒肉管夠。」
8
翠萍進屋和面,我低頭刷碗。
一大盆污水,我用小瓢舀到木桶里去,舀大半桶便要提了去水渠倒掉。
我力氣小,翠萍給我做了個帶四個木咕嚕的小板子。
跨過門檻,我再將桶放到板子上,便能很快地走一個來回。
皇帝一邊兒等面,一邊兒拄著下巴看我做活。
絲毫也沒有叫人給我搭把手的意思,我氣急敗壞地想:
這果然不是一個好皇帝。
他卻如茅塞頓開一般:
「妙啊!果然有許多巧思。你看她這晾衣裳的竹架子,也是不同的。尋常晾衣竿一丈長也就晾六件衣裳,若用上這竹架子,一縱一橫,便能晾曬數倍。還有這小丫頭倒水那輪板,便是當日席面上那只碗也有學問。
「果是個妙人。」
廚房中炊煙已起,翠萍一邊兒做飯,一邊哼起了小曲兒。
屬于她的獨特嗓音混著飯香傳出來,已然是勝卻人間無數了。
我親眼敲著,皇帝瞇起眼來,志在必得地一笑。
這回吃飯,是我和翠萍上的菜。
四碟小菜,一碗面,三塊肥瘦均勻的排骨鋪在面中,上頭還帶著糖色的焦香。香菜和蔥花點綴一旁,貼著盈盈泛光的湯頭。讓人食指大動。
皇帝沒動,他身后的侍衛率先上前,里里外外先檢查了一遍。
「可惜,趁熱怕是更有滋味。」
皇帝說完,竟舉著一雙筷子狼吞虎咽起來。
嗯……說是風卷殘云也不為過。
面的分量依舊不多,皇帝幾口就吃完了。
他吃飯的空當,翠萍一直在擦桌子,麻利爽快,一會兒就將小小店面擦得一塵不染。
皇帝笑了笑,拍了一下桌子。
「翠萍姑娘,姓什麼?」
翠萍手上的活一停,卻并沒有回。
「您吃好了?」
許是頭一回有人避他的話,皇帝便生出了幾分揶揄的心思來。
「沒吃好,你這店黑心,碗看著大,實則是個倒錐,少得很。
」
翠萍并不著急:
「我家面本是窮苦百姓吃的,出力的漢子也能吃飽。只是貴人腸胃嬌弱,吃多了要怪罪,便多放澆頭和肉,少些面。若是百姓,點上幾滴油星兒,墊厚厚一碗就是了。
「賣他們的面,三文能做,六文也能做。賣你們的面,便宜不了。」
皇帝一樂:
「就說你通透,走了,下次再來。」
9
翠萍說得沒錯,富戶和官身的老爺們怎麼肯日日來吃我家這碗面。
來了幾波吟酸詩,講大道理的人后,我家面館便恢復了原來的樣子。
張秀才還總來,有時候吃兩口就走,有時候留下來幫翠萍算賬,多的時候教我寫字。
筆墨價貴,他每次都自己帶來,仔仔細細蹭幾遍油亮的食桌,又小心翼翼地鋪平毛氈。
皇帝抽空也來,幾個月來一次,和張秀才碰上過,兩人能聊上幾句。
說前朝文人,聊民生百姓,張秀才喝兩口酒,連官場都敢指點,被翠萍一水瓢拍了后腦勺之后才說話穩當些。
日子像流水賬一樣過去。
秀才說自己叫張有瑕,沒爹沒娘,家中有兩畝地三頭驢外加一個明紙鋪子。
「哎,考中了就做官,考不中就做人。簡單,簡單。」
他十分直言不諱,同我說他喜歡翠萍,攢些銀子就找媒婆來說親。
我笑嘻嘻地指著他發紅的耳朵:
「憋不住了,哈哈哈。」
他甩著筆桿子敲在我的頭上。
「別笑,別笑,我明日給你買東街的果子。」
等翠萍來的時候,他又搖頭晃腦地說我寫字不靜心,要罰。
小人!哼!
10
張秀才的銀子還沒攢齊,上回那個姓季的總管又來了。
他說貴妃娘娘有旨,叫翠萍入宮伺候。
我手里剛出鍋的面抖了三抖,險些落地。
那位季總管卻不像上回那般客氣,兩眼朝上,鼻孔底下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