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越聽心越涼,越聽手越抖。
我聽說張屠夫暴虐成性,原配日日受他毒打,后來忍受不了投河自盡。
據說尸體打撈上來的時候傷痕累累。
這樣的人讓我嫁,豈不是要我命。
況且我如今身懷六甲,就急著讓我打下即將臨盆的胎兒去換親。
樁樁件件,直逼我性命,哪一樣不比毒蛇猛獸來得厲害?
我拒絕了這樁好去處。
弟弟的婚事落了空,我娘和我爹一樣氣急敗壞,面目猙獰,罵我天生賤命,合該受苦,摔門而去。
我知道我是個卑賤的人。
可再卑賤,日子也該屬于我自己。
6
我心里有了個陰狠的想法。
生下孩子,抱去賣掉,能換一筆錢。
這筆錢夠我養好身體,再有點富余,說不定夠我做個小本買賣。
我心里把他當成對周懷的報復,狠毒的報復。
但想來也是可笑,那樣的人,怎麼會在乎。
某天我毫無征兆地臨盆,羊水淅淅瀝瀝流了一地。
我獨自一人咬著牙,憋著痛,承受了幾個時辰煎熬,才將孩子生下。
是個男孩,眉眼很像我。
我很多次嘗試過將他賣掉,最后卻還是抱回了家。
十月懷胎,真正到了要分離的地步,又是那樣難以割舍。
我給他跟了我姓,取個名字叫梁坦,帶著他艱難求生。
鎮上有大戶人家在找乳娘,月例還算豐厚。
我想掙這份錢,就去試了試。
一眾乳娘解開衣衫,由那家主母一個個細細查看。
后來她選中了我,覺得我伶俐好看。
曾讓我不可一世的小小美貌,沒有讓我做成皇妃貴婦,倒是讓我在一眾乳娘中脫穎而出。
我做了那家小公子的乳娘,這家人真奢侈,有兩個乳娘伺候他。
在人家這里做乳娘,我們要日夜照顧小公子,一個月只能告假一天。
整日吃著催乳的大魚大肉,一點鹽都不放,吃多了想吐。
小小的梁坦才剛剛滿月,我無法再照顧他。
只好拿出一大半的月例,拜托鄰家嬸嬸照顧他。
嬸嬸沒奶,也只能熬了米粥喂他,偶爾去買些羊奶。
一個月,我只能見他一次。
這樣的光陰過了許久,小公子漸漸長大,他不再需要乳娘的哺育和照料。
我終于得以回家和梁坦相聚。
主母心好,在我臨走時還給了筆錢。
我歡歡喜喜地買了桌椅板凳,在街口支了小攤賣餛飩。
那時候梁坦還很小,我就把他綁在背上,燒水,劈柴,下餛飩。
我做餛飩的手藝好,四處飄香,物美價廉,生意很好。
梁坦漸漸長大,會跑會跳會說話。
他不去玩,整日守在我身邊,一會兒幫我加水,一會兒給我添柴。
勞累了一天回到家,他的小手一會兒給我捏腰一會兒給我捶背。
我覺得幸福又滿足,從前再苦再難,但如今還是爬起來了。
7
梁坦到了該去學堂的年紀,萬幸如今日子還行,我供得起他。
我牽著他的小手來到學堂,他嘟囔著不想去,只想陪著我賣餛飩。
我訓他,說賣餛飩可沒出息,男子漢要讀書,將來才會有成就。
梁坦抬頭問我:「娘,什麼是有出息,你是希望我做個大英雄嗎?」
這句話倒將我問住,我想了想,摸著他的腦袋和他說:「能做大英雄固然好,可是賣餛飩也很好,平安健康就好。
」
如今的我,早沒了年輕時候的傲氣。
什麼非同凡響,什麼位高權重,什麼紙醉金迷,曾經所有的臆想都比不上如今手里的一碗餛飩實在。
梁坦在學堂很調皮,他不愛讀書,就愛上躥下跳,舞刀弄槍,呼朋喚友。
先生總是和我告狀,我也時常訓他,卻沒丁點用。
孩子悄悄長大,我也漸漸年長。
我們的生活還算平靜,皇宮里卻波濤洶涌,地覆天翻。
對我說過「平身」的那個皇帝駕崩了,七歲的小太子當了皇帝。
小皇帝位置坐了不到一年,齊王以主少國疑,理應讓賢為由帶兵殺進皇宮,將小皇帝從皇位上揪下來,流放到了千里之外的嶺南。
如今萬人叩拜的皇帝,是當年的齊王。
老百姓有的罵他狗賊篡位,有的說他英明壯舉,更多人是像我一樣不說話不評價。
我們不在乎當今皇帝是誰,不在乎他是怎麼登上的皇位。
那些波瀾壯闊的事離我們太遙遠。
我們只在乎有沒有飯吃,有沒有衣穿。
只是我想起了當年那個為我解圍的美人,向旁人打聽了一下。
人家說那美人被封了柔妃,圣眷正濃。
我心里為她感到高興,她那麼美,心那麼好。
就像話本里的人美心善的主角,她該有這樣的美好結局。
可這遠遠不是世道的結局。
幾日后,城門上掛了具赤身裸體的尸首。
是當年的美人,如今的柔妃。
聽說她勸誡皇帝善待前皇帝,惹得他大怒,疑心她與前朝臣子勾搭,將她處死,扒光衣服掛在城頭暴尸三日。
再纏綿的情義,再濃厚的恩寵,也不過頃刻間便煙消云散。
我很害怕死人,但還是去了城頭。
美人在上頭隨風搖擺,已經是慘不忍睹的模樣。
我仰頭看她,試圖找出當年她風華正茂,千嬌百媚的樣子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