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
像是淋了一場大雨,我清醒了些。
我不再心高氣傲,打算找個平凡人過日子。
可打漁的朱二愛喝酒,殺豬的張三長得丑。
種地的趙四家里窮,賣菜的王五喜歡賭。
我挑挑揀揀,總是沒個順心的。
媒婆被我煩得不行,說最后再替我牽一條紅線,若再不行,她也不管了。
許是天意見憐,這最后一個,偏偏合了我的心。
那個男人叫周懷,生了個俊俏的好模樣,從前是東街戲班子里頭的小生。
我見過他的。
半年前我剛出宮,正趕上鎮上請了平安戲,我去看熱鬧。
戲班子演了一出臨江會,他在其中扮演周瑜。
本就好看的模樣上了妝,更是面如冠玉,儀表堂堂。
他不緊不慢撩起蟒袍,一個側翻從高臺下來,又在一聲鼓響中穩穩落地。
霎時滿堂喝彩。
那英姿,我記了許久。
只是如今周懷已經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周都督了。
他前些日子給大戶人家唱堂會的時候翻臺失誤,摔傷了腿,演砸了戲。
得罪了主家,又氣壞了東家。
他也成了半個殘廢,一條腿走起路來是跛的。
從此唱不了戲,演不了周公瑾。
我一見他英俊的臉就喜歡,笑著跟媒婆說,我愿意。
媒婆嘆了口氣,讓我再好好想想。
她說周懷沒爹沒娘,手里的那點積蓄賠錢的賠錢,治腿的治腿,散了個干凈,現在是窮光蛋一個。
我卻什麼也聽不進去了,我只覺得,那個英姿勃發的周公瑾,現在翻進我的心里來了。
4
我和周懷成了親。
他沒錢,給不起聘禮,我不計較。
他沒房,我也不惱,自己出錢租了個小院子。
我爹娘弟弟氣極了,和我斷了來往。
我們辦了幾桌酒席,請了幾個親朋好友。
沒有高堂可拜,我們就拜了皇天后土,總算勉勉強強把婚事給辦了。
新婚之夜周懷抱著我,說了好多情話。
他咿咿呀呀地唱了許多情意綿綿的戲文,他說從前是給別人唱,今后只為我唱。
我沉溺在他溫柔的海洋里,被甜言蜜語哄得心里蕩漾,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。
紅燭夜夜燃燒,紅帳夜夜搖晃。
我想,我們這樣,不就是文人詩里的才子佳人麼。
我把他當成我的心肝,我的依靠。
如膠似漆地纏綿了兩個月后,我的頭腦漸漸清醒下來,催周懷去找個事做。
不管干什麼,能掙點錢就好。
他卻如臨大敵一般搖頭,說他除了唱戲,干不了別的。
我知道他身上和心里都有傷,不氣不惱,由他療傷,反正我有積蓄。
成婚后的第三個月,我有了身孕。
肚子一天天大起來,周懷還是整日躲在家里。
我從柔聲勸解,變成了催促吵鬧。
我催周懷找個活計養家糊口,我那點積蓄又不能吃一輩子。
周懷不愿意,最初的柔情蜜意不過短短幾個月就已經蕩然無存,變成了無盡的爭吵。
突然有一天,周懷滿口應下,說他會出去找活干,養著我和孩子。
我高興極了,以為他療好了傷轉了性。
誰知第二天他就消失了,一起消失的,還有我的積蓄。
我那些白花花的銀子藏在墻洞里,柔情蜜意之時曾對周懷和盤托出。
我一見空空的墻洞就哭得昏死過去,醒過來又是一場嚎啕大哭。
后來我拖著大肚子去周遭打聽,鄰居說,周懷曾問了好些人哪里能治好他的瘸腿。
有人說南方有個神醫,專治瘸腿,能恢復如常,只是要價頗高。
想來,周懷是偷走我的積蓄,去治他的瘸腿了。
他也從沒放下過周公瑾的夢。
他保留了一點點良心,沒拿走我全部的積蓄,還是留了一點給我。
想來是看我如今大腹便便,讓我不至于餓死。
我挺著肚子去衙門告狀,衙門說這是家務事,不肯管。
我在家里日日哭,日日罵,王八羔子大混蛋地罵周懷。
可是再罵,他半分也聽不到,更解不了我當下的惆悵。
我是一只貪婪的餓狗,被自己挑選的骨頭卡死。
5
眼看我就要臨盆,身邊卻沒個知心照應的人。
心里無限悲涼,我想起了爹娘。
我挺著肚子,在左鄰右舍竊竊私語中回了娘家。
弟弟一見我就發火,將我的包袱扔出好遠。
我爹氣急敗壞地指著我吼:「沒見過你這麼狠心的姐姐,眼睜睜瞧著弟弟打光棍,倒把錢給別的男人送。」
我娘沉著臉,一言不發。
我很想反駁,我也不想這樣的。
我只想盡可能讓自己的人生幸福一點。
可話到嘴邊,又說不出口。
到底是我活該。
娘家不肯收留,我又回到了租住的小院。
我不吃飯不睡覺,日日盯著院子發呆。
后來有人在門口叫我的名字,是我娘的聲音。
我很高興,歡歡喜喜把我娘請進屋。
到底是親娘,她一定是心疼我的。
娘跟我說:「閨女啊,我給你尋了個好去處,張屠夫家有個妹子,咱兩家換親,你嫁給張屠夫,張屠夫妹子嫁給你弟,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啊。
你肚子里這個買下一副猛藥打掉,也不耽誤你出嫁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