眾人面前,他做足了求和的姿態,低頭靠近我。
「姝妤,一切都是我的錯。」
「那孩子生下來,就放在我母親房里養著,我此生不納任何人進晏府,你跟我回去好嗎?」
我躲開了晏挺之,雨玲為我披上披風。
我平淡地看向他。
「挺之,其實,你不是不懂,女子立于世的艱難處境。」
「你只是在賭。」
「賭一個女子無法承受離開夫家的慘烈代價。」
「賭一個女子無力抵御外界的流言蜚語。」
「賭一個女子不敢挑戰這千百年來定下的男尊女卑的規則。」
我身體微微顫動,眼眸輕沾淚意。
「可你忘了,我亦是好賭之人,從不輕易認輸認命。」
晏挺之抿了抿嘴唇,竟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我被雨玲扶著上了馬車。
車輪漸漸駛離。
盛京的人與事,從此不再留戀。
4
瓜州崇山峻嶺、煙瘴遍地。
行路越艱難,我心中為父親的擔憂就越多。
他常年在權力中心,位高權重,一朝狠狠跌落。
只怕萬關好過,唯心中那關難過。
來之前,我已讓管家在服役地近處置辦好了一座宅邸。
一到了瓜州便使銀子打點好了獄卒,接父親到雪廬一敘。
看著曾經豐神俊朗的父親,變得滄桑憔悴,兩鬢斑白,我心中的苦痛難以名狀。
我吩咐下人們替父親沐浴更衣。
而后,我親自為父親梳櫛,重整衣冠。
「姝兒,是為父當初看走了眼,為你挑中了晏挺之,真是害苦了你……」
我坦然一笑。
「父親,姝兒離開晏家,如久陷樊籠之鳥,復得自然。」
「又何來您害苦了我之說呢?」
「況且,這世上絕大多數事,不到最后,都不知道是喜是悲、是禍是福。
」
「只要父親安好,就不怕我宗家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。」
我看著銅鏡中父親的眼,終于有了些許曾經的光芒,心已大安。
深夜,月色似練。
我獨自在院內飲酒,享受著久未有過的平靜,卻總覺得雪廬里少了些什麼。
想起宗府院子里那大片的海棠花,便讓雨玲栽數十余株海棠樹來。
次日清早,下人們正前前后后忙著,管家走進堂內跟我說:
「小姐,門外有一隊車馬。」
「來報的小廝說,他家公子路遇瓜州,發了寒癥,想借一地方休息。」
雨玲聽了不滿道:「什麼臟臭的男人也妄想住進雪廬?瓜州是沒有別的客棧了嗎?」
管家笑了笑。
「說是看到我們院內栽種的海棠極好,想必家主是有惜花之情的雅士。」
我思忖片刻。
瓜州為窮鄉僻壤,寸草不生。
這若是有適宜居住的客棧,我也斷不會在這置辦宅邸。
雪廬一共有兩個院子,我住東院,起居與會客在中堂,平日里與外人根本碰不上。
「忠伯,把西院收拾出來給他們住吧。」
「再讓陸郎中給那位公子診治,別怠慢了。」
「好。」
三五日過后,我便將這件事拋諸腦后了。
我每隔一日去探望一次父親,給他送去小廚房里精心烹飪的菜品。
亦將京中可拆卸的勢力跟父親討教。
余下時日,我將之前在安陽殷墟出土的一百三十二片甲骨卜辭,歸置、收錄、完完整整地載入《金石錄》里。
晏家雖不是鐘鳴鼎食之家,可晨昏定省、親戚走動、后宅紛爭一樣也不少。
我事必躬親,精力心血不過是被兩廂拉扯。
三年間,竟鮮少有這樣大段不被打擾、專心著書的時光。
此時此刻,風吹海棠,花如雨落。
我讓雨玲拿來了我的古琴素問,坐在海棠樹下飲酒彈琴。
幽幽琴聲在我指尖婉轉流瀉。
我閉上雙眼,只聞暗香浮動,這才是記憶中應有的早春。
詩意、酒意,以及未被人辜負的海棠春色,都在當下。
我亦可把心中的苦,都釀成甜。
彈到曲子的下闋,耳邊卻傳來了清雅至極的笛聲。
那笛聲清脆悠揚,如同山澗清冽碧透的溪水,沁人心脾。
琴聲與笛聲交融纏繞,竟仿佛我早已認識了那笛聲的主人,心意相通。
全天下笛子吹得這樣好的,唯有一人。
那人在大梁,音畫雙絕,久負盛名。
宗家如今落難。
我流言蜚語纏身,不愿再招惹任何是非。
思及此。
我立刻撫平了琴弦。
琴聲戛然而止,笛聲也帶著惆悵一般,因此漸微。
「小姐,你怎麼不彈了?」
「倦了。」
「多雅的笛聲啊,也不知西院住著怎樣一位謫仙。」
雨玲憧憬地說道,我囑咐她不要妄言。
便起身回到書房內。
關上了門窗,不再留戀海棠春色。
5
第二日,西院的客人啟程告別。
一個富貴人家管家打扮的人,拿著一個盒子前來拜謝。
「我家公子病已痊愈,他說叨擾小姐多日,給你添了許多麻煩。」
「萬望小姐收下這份微薄謝禮,以寬慰其心。」
我讓雨玲收下,又讓忠伯將他送了出去。
雨玲在我面前,打開了那個盒子,我見那畫軸,隱隱覺得不對。
靠近一看,不覺眼下一熱,頭皮發緊。
莫說這是薄禮。
就是拿來做國禮都太過貴重。
「小姐,這是……洛神賦圖。」
雨玲怔怔地嘆道。
《洛神賦圖》為東晉畫家所繪,乃無價之寶。
此畫一直被宮內收藏,是官家的心頭之好。我三番四次求皇后明顏姐姐好久,都未曾如愿看上一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