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只不過盧氏、太師府、謝家錦繡上添的一朵花。
若是父親、夫家倒了,花自然也跟著墜落塵泥。
誰會在意一朵花的悲歡呢?
江雪鶴誤以為我仍在惱怒。
還想再勸。
我忽然轉頭,目光灼灼地看著他:「我可以,不做誰的附庸嗎?」
11
次日,我去尋沈夫人。
城中事多,安撫百姓、分配耕地、救治傷患事事刻不容緩,江雪鶴休整了半日,便被沈公拎去清點剩余的輜重。
就連麥冬,除了看顧我,也要幫著漿洗衣裳。
我提出與她一同漿洗。
手剛伸進水中,麥冬便被嚇得扛著盆滿院跑:「女郎,你能寫會算,干嘛要跟我搶力氣活?不如去幫著夫人算賬!」
看賬是不能的,沈夫人還未對我放下戒備。不過麥冬的話給了我啟發。
北地貧瘠,讀書識字的人并不多。
我或許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。
沈夫人聽完我的來意:「徽音,老陳不過是喝了兩杯酒,悲上心頭才說了胡話,你不必放在心上。」
我搖搖頭。
「阿姊,我從前是太師之女,盧氏女郎;后來是謝家宗婦,都般令之妻,卻從來不是盧徽音。」
我迎上她溫和的目光。
彎起唇角,露出一個并不符合貴族禮儀的笑。
「我想做盧徽音。」
沈夫人讓我為不識字的將士寫家書。
他們離開北地已久,家眷卻大多都還在北地。往日雖然也有人托文士代筆,但寥寥幾位的文士大多身擔重任,擠不出余暇,只能在深夜挑著燈寫。
被撞見過一兩回后,便無人再提。
我應下這份差事。
在街角騰一間小屋,擺出紙筆,靜待來客。
沈夫人已經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。
但等了半日,仍然無人造訪。
江雪鶴匆匆趕來,說他要寫家書。
我望著他眼下的青黑,搖搖頭,送他出去。
他已經很疲憊,我不想再讓他為我傷神。
更何況,我要做盧徽音。
而不是江雪鶴的心上人。
我拿起紙筆出門,卻正好撞見一個在街邊探頭探腦的年輕軍士。
目光相對,他轉身想走。
我叫住他:
「這位郎君,你在北地可有故舊?」
自然是有。
年輕的軍士很是拘謹,立在桌前,被麥冬推了三四下,才結結巴巴地開口:「俺、俺想給俺娘寫信。」
我潤了潤筆:「請說。」
「娘,俺很好,勿念。李勝。」
我迅速寫下這幾個字,等待他的后文。
李勝撓撓頭:「沒了。」
「沒了?」
我望著信紙上寥寥幾字:「沒有其他想說的嗎?」
他搖搖頭:「俺說那麼多,別人還說不說了?」
我笑了:「沒關系的,現在也沒有別人,你可以多說一點。」
「不是的,大家都想寫,只是……」
李勝赧然,抬起眼睛偷瞄我:「俺們沒跟你們這些貴族說過話,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,嫌不嫌棄俺們。」
麥冬抱著胸:「現在知道啦?」
「知道了!俺這就去跟大伙說!」
他跑得飛快。
很快,帶著一大波人涌進來。
李勝并沒離開,而是與麥冬一起維持秩序。
將士們排成一列,每個人都只寫了寥寥幾個字。
最多的,也就三句。
他們都想把機會留給更多的人。
12
這一日,我不知道寫了多少封家書。
到最后,手幾乎握不住筆。
但我心里,從未如此充實過。
軍漢們對我也從一開始的拘謹疏離,變得熱絡起來。
這個揣來一包野果,那個放下一罐腌梅子,更有個圓臉的少年扭扭捏捏地抓著衣角:「盧阿姊,我沒什麼可以給的,要不我幫你漿洗衣裳吧!」
聽得麥冬眼睛一瞪:「你搶我差事!?」
李勝心細,注意到我頻頻轉動手腕,便推推搡搡地將剩下的人驅散了。
麥冬關門時,向外探了探腦袋,又縮回來:
「女郎,那個陳孟鬼鬼祟祟地在外面,我去將他趕走。」
我搖搖頭:「不必趕他,他若也想寫家書,你如常對待即可。」
終究,也是個可憐人。
第二日,第三日,我照常在小屋里代筆。
陳孟日日徘徊在外,卻沒有進來。
我沒有趕他走,也沒有邀約之意。
第六日,需要代筆的人已經少了許多。
太陽西斜時,送走最后一位軍漢,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摸了進來,黃褐色頭巾層層疊疊圍住了大半張臉。
麥冬一抬頭就笑了:
「老陳,你可真會偽裝!」
陳孟尷尬地看著我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
我鋪開紙張:「要寫什麼?」
他結結巴巴地說了。
我三兩下寫完,交給麥冬封好。
陳孟還站在原地。
我抬頭看他。
「盧女郎。」
他視死如歸地開口:「那日是我胡言亂語,你莫要放在心上!」
說完,朝我抱拳,深深一拜。
我終于對他笑了笑。
「陳郎君不必如此。我父親一生清廉剛正,可陳郎君也并不知道我父親究竟是誰,所以我就當陳郎君罵的是那些貪官污吏,不與郎君計較。
「至于我那夫君,我只能說,陳郎君罵得大快人心。」
陳孟聽后,神情愈發赧然。
「女郎心胸寬廣,我自愧不如!」
「郎君過獎。」
13
送走陳孟,已是華燈初上。
我與麥冬沿著長街慢慢走回小院。
城中仍然充斥著戰后的蕭索,但經過這半月的休養生息,總算能見到人煙。
一個瘸腿女童拄著短棍慢慢前行。
她身邊跟著個高大的青年,夸張地對她拍掌:「小英好厲害!小英慢些,我都追不上你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