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底下算盤撥得噼啪一聲聲響,我埋頭記上賬,頭也不抬問:「別人愛看便看,鋪子里還有事情要做,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,為什麼要避?」
婚期訂在次年五月。
林雪來我這里鬧過一回。
布料成堆抖開,看過卻不買,料子太薄,繡工太差,沒有一處好。
我撥開被她鬧得狼狽的伙計,一把握住她亂摔東西的手,輕飄飄道:「長姐是見過世面的,既然我這里的東西瞧不上眼,去別處買就是。」
她養尊處優,要論力道,如何跟紅塵里打滾的我比。
我四處跑商,見過山河,也咬牙扛過百八十斤的貨。
年歲雖小,卻高她半個頭了。
既掙不開,我那長姐,突然哭出淚來:
「林溪,你不守婦道!一嫁再嫁,四處勾引人,還要來搶我的姻緣!」
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,我輕笑出聲:
「長姐慎言,三書六禮過的皆是我的名,這樁婚,同你又有什麼相干?」
宋書白也來找過我一回。
數年未見,卻比往昔熱絡。
帶來一盒血燕,補血養氣最好。
說是心中牽掛我許久,聞我覓得如意郎君,他這個做兄長的終于放心。
我告訴他,小娘只生了我一個女兒。
什麼兄不兄長的話,以后不必再說。
臨近年關,長公主辦了瓊華宴。
這種宴會年年都有,只是以往請不到我。
這回沾了紫宸君的光,帖子遞到我這里。
陵家是大族,與皇室也是沾親帶故,按輩分算,長公主是紫宸君的姨母。
她也是再嫁身,情況與我又有些不同,她是和離之后再嫁的。
長公主殿里,類似長姐那樣的話,倒是無人敢言。
只是數道打量目光時不時落在我身上,大家都奇得緊,我有什麼地方,能入紫宸君青眼。
我面不改色,只當沒察覺到那些暗中偷窺的目光。
青眼不青眼的,我也不知道。
許就是我運氣好。
宴席散場,長公主留我說話。她問我,肅兒肩上的舊傷可還疼?
我被問個措手不及,并不知道他身上有舊傷。
長公主有些奇怪。
「這傷有些年頭了,肅兒的親近之人都知道,你竟不知道麼?」
我略尷尬:「雖與君上識得幾年,但也只見過寥寥三五面,君上未提過這些。」
長公主笑道:「肅兒不是輕易與人親近的人,若你們只見過幾面他便愿意娶你,該是你們有緣。」
宮門外,靠墻處安靜停著輛烏黑馬車,外頭立個侍從,我認出是紫宸君的親信。
那侍從見了我,低低從車簾處說了什麼,旋即一只修長的手掀開一角簾,露出那人凌厲面容。
他同我道:「上來。」
車內寬敞,座上散落半摞卷宗,顯然那人剛剛還在批公務。
我尋了個稍遠些的位子坐下,說道:「君上事情多,其實我可以自己回去的。」
他望著我,似笑非笑。
「只見過三五面,確實太少,還是多見見。」
他消息得的太快,我微微一窒,捏住裙擺道: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頓了頓,又道:「其實已經算很多了。」
世上女子,許多進了洞房才得見夫君第一眼。
我同紫宸君能有三五面之緣,實在算是很多了。
熙春閣一別,我們許久未見。此時再見,他半倚著身后軟墊,雙目微闔,似是有些倦。
「看什麼?」
「君上身上有肩傷?」
他閉著目,淡淡道:「年幼時不聽話,我父親打的。
」
他說得輕描淡寫,我卻聽出其中不一般。
尋常人家,父母責罵孩子,又如何能打成經年累月都會犯的舊傷。
想來傷得極重。
「疼麼?」
他頓了頓,睜開眼,語氣很緩:「其實也還好。」
我就是做綢緞鋪子賣衣裳的,如今聽他這樣說,便皺起眉,大致估了一下他的身量:
「既有舊傷,冬日君上這樣穿,未免太薄了些。肩上該加襯墊,飾以狐毛,時刻注意保暖。回頭我做了衣裳送來,君上試試尺寸。不然等年歲再長,舊傷磨人,便不好了。」
凌肅微微挑眉,俯身湊近,一手勾起我下頜:
「年歲再長?還未成婚,你便開始嫌棄我年長你許多?」
我本是好意,卻被他曲解。
瞥見他眼底促狹笑意,我雙頰騰地燒起來,不曉得哪里生出勇氣,鼓著嘴回道:「是,三嫁畢竟不好聽。」
凌肅松開我,低低笑道:「林小姐請放心,本君一定長命百歲,不叫你受三嫁之苦。」
說到長命百歲,我倏地愣住,想起隨風化去的那個人,心頭涌上一股澀意。
酸酸的,又梗得慌。
我咬住唇,半晌,悵然道:「我想去祭拜江少陵。」
這是我頭回跟紫宸君說起上一樁婚。
世上男子,大都不喜歡妻子說別的男人。
何況是凌肅這樣位高權重的。
見他正了顏色,我做好他不喜的準備,沒想到紫宸君坐直身便沒了動作,只慢慢撫平我袖上一點皺褶:
「我陪你同去。」
糖葫蘆蜜餞一字排開,江少陵不喝酒,我用紅棗加蘋果煮成甜水,放在他墓前。
狂風把樹葉吹得嘩啦啦作響,紫宸君說,軍中有俗,聽見風聲林海,認為是故人來見。
「江少陵,如今你可得自由?可隨風去過什麼地方,好不好玩?
「又或者你已經投了個聰聰明明的胎,正在阿娘的懷里看書,將來做個文狀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