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聲音又冷又清,沒說收,還是不收,只是道:「姑娘這禮委實太重。」
豈止是太重。
簡直是我全部身家,這一年血本無歸,全白經營了!
我心頭滴血,面上卻哈哈一笑,故作瀟灑,「哦,這個,君上對我有大恩,以前說過發達了要報答君上的麼。那什麼——天下興亡,匹夫有責嘛!從前也有世家小姐捐贈珠寶首飾的先例,我不過效仿前人。我的鋪子就在四井巷里,如今在上京城也算小有名氣,君上若得空,隨時來坐坐。」
怕耽誤他上朝,匆匆告別準備離開,轉身時卻被人叫住。
那人黑沉沉的眼眸定定落在我身上,少頃,略一拱手,道:「謝姑娘高義。」
報完恩,我了卻心頭一樁事,渾身暢快,于是歡快地向他回禮:
「君上,你是好人,要平安回來啊。」
兩個月過去,馬上到年關。
年底是各路商家最忙的時候,我換上男裝,同江少秋一起去蘇州進料子。
這是我第一次跑商,同想象中不同。
跑商原來這樣苦。
怕遇上馬賊打劫,路上是不能露富的,商隊男人多,吃喝要油水,即便點葷菜,也是肥肉居多。
路過一鄉野偏僻處,也不知冬日哪來這樣大的雨,我們被困在山洞,四周冷得要命,幾個伙計七手八腳把火生起來,沾了水的外袍鞋襪借火一烤,空氣里騰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臭,我聞了直犯惡心,借口困乏,蹲到邊上的角落去坐。
這回肥肉也沒有了,我從懷里掏一張早已冷掉的饃,咬上一口,險些把牙硌掉。
一只水囊從邊上遞過來。
我抬起頭,是江少秋,他不知什麼時候坐過來了。
「風餐露宿,早說讓你在上京等著料子運回去了。出來這趟后悔麼,大嫂?」
蘇州的料子,我要親自來看。
別人運回去的,不過冰山一角——許有更中意的呢?
我咽掉涼水化開的饃,搖搖頭,說:「不悔。」
這一年我十六歲,已經能自己掙錢了。
往前數一年,那時要救我小娘一條命,需跪在地上求人,無止境地跪。
再往前數,給人送幾塊肉餅,要從自己的吃食里扣。
有時候想想我也不怨宋書白,當他功名在身,莫說幾塊肉餅,頓頓想吃燒雞也不是難事。我覺得是天大的情誼,落在他眼里,不過一點小恩。
一點小恩,要叫他傾力來報,實屬為難。
都說女人是花,越長越開,越長越漂亮。
但我是越長越難看了。
如今我的手臉都是皴的,耳朵上有凍瘡,更黑,更瘦,滿身風塵,樣樣都不好,較之往年,只身量長高幾分。可是除掉容貌,命運在我手里。
9
蘇州的料子剛運回來,不過三天就接到第一筆大當。
來人是凌府的管家,買五十匹厚料,五十匹薄料,說要給府里的下人做衣裳。
凌家是大族,買上百匹料子不奇怪。
奇怪的是,跟我買。
像凌家這樣的門閥,自有固定的供貨商,豈會輕易到外面的鋪子來買。
為了給紫宸君送八百件冬衣,我幾乎賠掉整副身家。算算賬,這銀子原封不動,又還給我大半。
嗐!這叫什麼事。
算盤輕輕一撥,我同管家道:「實在抱歉,這生意,做不了。」
管家眉毛刷的一豎,吆喝一聲,問:「掌柜的什麼個意思?」
我淺淺笑起來,客客氣氣道:「大叔,真做不了。
勞煩轉告您家君上,他曉得我的意思。」
小娘在主母手下過活這麼些年,克扣月例是常有的事。
她自從腿腳被打壞,走路費勁又難看,就愛躺在床上不出門,在父親那邊算是徹底失了寵。
如今我開鋪子,銀子三個月往小娘那里送一回。
叫她夏天能吃時興水果,冬天燒幾筐好炭。
我是嫁出來的姑娘,去得太勤,怕主母生事,背地里又為難小娘。又托人給她送去只鸚鵡,已經訓好了的,會說「大吉大利」和「長命富貴」。
采蓮遞來消息,說小娘終于長胖了些,平日沒事做,也會逗那鳥說說話,再喂上幾粒谷子。
我摸摸跑商空掉的腰身,心想此消彼長,小娘替我過著日子,我多吃些苦也沒什麼的。
父親四處逢迎,也算是求仁得仁,他升了一級官,舉家搬至長安道。
這回周邊再沒什麼破落戶了。
父親官場得意,長姐的身價也是水漲船高。
聽小娘說,主母原替她相中戶部張侍郎家的公子,如今卻覺得不相配了,他們想往上夠一夠。
這個夠一夠,指的是紫宸君凌肅。
朝代更迭,世家卻屹立不倒,必要時可左右皇權。紫宸君出身頂級門閥凌家,年少輕輕大權在握,作為凌家家主,甚至他封號里的「宸」字,都是帝王可用。
紫宸君年近而立無妻,莫說正妻,就連他的側室之位,也是被人搶破頭的。
父親善鉆營,請了中間人說道,宴請紫宸君。
這是他第二回來林府,上次因為我鬧了不愉快。這回父親鉚足勁,就連主母,也親自下廚做了湯羹。
府上有貴客,我是不受歡迎的人,同小娘略坐坐就走,卻在回廊碰見林雪。
她穿戴一新,戴著足金耳墜,穿在身上那匹料子是云錦,千金難求,就連我鋪子里貨也不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