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屈下膝,行了恭恭敬敬的謝禮。
公爹大概對林家還是有怨恨,冷冷一哼:「行商大有學問,還是等你學成再謝不遲。」
自此,我每日只睡兩個時辰。
我早上起得極早,學打算盤,夜深人靜時,又學看賬本。
白日是沒有時間的,江少陵極黏人,要看螞蟻、要撿落葉、要去撈荷葉底下的小魚。
他愛吃甜,聽家里面的老人說,他小時候癡傻,婆母請過好些大夫來看。成山的苦藥灌下去,嗓子幾乎哭啞。
蜜餞吃太多,待長到七八歲換牙時,又吃盡苦頭。
算算日子,那時候他母親已經不在世了,大抵是滿腔苦,無處訴。
我用棗泥和上花蜜,給他做了饅頭,囑咐他一天只能吃一個。
到了夜里,掀開被,里頭滾出兩個圓滾滾的大饅頭,江少陵枕著一床饅頭屑,望著我癡癡笑。
無語,明明把他哄睡了才去看賬本的。
我把江少陵拉起來,滿床的碎屑拍干凈,他站在旁邊,居然還知道把簸箕遞過來。我氣得大罵:「你到底傻還是不傻?」
江少陵狡黠一笑,傻呵呵朝我張開手:「林溪,陪我。」
待我的算盤打得熟練。公爹問過我幾個賬本上的問題,我一一答出來,大房的鑰匙便落到我手上。
我找人牙子重新買了幾個丫鬟,都是些別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棗,一個麻子,一個眼睛不好,剩下一個小廝,瘦成麻稈樣兒,是個跛子。沒辦法,以前的那幾個,一心想往二少爺那邊跑,太好的人,我們長房留不住。
與其浪費時間在內院,不如低價買個踏實。
院子里的人被換掉的那天,江少陵沒吃飯。
他看見給他倒茶的是不認識的人,下意識縮了一下。
我拍拍傻子的手,心里一陣愧疚:
「只這一回,下次給你最好的。」
換人省下的工錢,我買了各種料子,等江少陵睡下,就點燈去外間,試圖復原古籍上各位美人的衣著。
消息自然瞞不住公爹,他來到我的小院,問我怎麼想。
我道:「如今市面上時興的花樣子和妝容,大多是宮里傳出來的。昔日先皇為貴妃做皎梨妝,佳話傳遍上京城,一時之間,貴女爭相繪此妝容。
「可見美不美還在其次,要緊的是,背后有佳話。江家的料子,若是能請得宮里的貴人穿一穿,贊得一句好,自然最好不過,可我們畢竟不是皇商。本朝的貴人指望不上,但前朝多的是。
「昔日楊貴妃做霓裳羽衣舞名動天下,如今詩文尚在,又有誰見過真的霓裳羽衣?若我說我賣的就是,誰又敢說不是呢?天下女子愛美,誰不想效仿楊貴妃,穿此衣作一舞給心上人?
「兒媳以為,一件衣裳貴在背后的故事。普通一件衣裳可賣一吊錢,而若是貴妃娘娘穿過的同款衣裳,又該賣多少?」
公爹聽罷,眼里頗為贊同。
他捋捋胡須,十分難得地夸了我一句:「難得你想到這些。」
我羞澀一笑:「兒媳以前也沒做過生意,只是想想罷了,具體怎麼做,還要父親多指教。」
三個月后,第一批衣裳上市,出乎意料的好賣。
公爹分了兩成利給長房,又撥了四井巷的一間鋪子給我打理。碎銀鋪了一整桌,我從未見過這樣多的錢,興奮得睡不著覺。
江少陵不高興了,拍拍床板,嘟著嘴道:「睡覺。」
我把銀子捧在懷里,樂不可支道:「相公,我們的日子要好過起來了。」
他才不管什麼好不好過,只重復道:「睡覺。」
我笑嘻嘻道:「我們的日子要好過了,好過,你知道什麼是好過麼?就是——你想買蜜棗就可以隨便買,不用問父親要錢了。」
這回江少陵聽懂了,他也笑嘻嘻道:「買,明天!」
第二天,江少秋那邊傳來消息,說是二少爺包了畫舫游湖,邀我們同往。
我素來暈船,但江少陵想去得緊,游湖比在家里數螞蟻有趣多了,我瞧他實在想去,便囑咐他路上都聽弟弟的,我去街上給他買蜜餞,叫他回來就有得吃。
我買蜜餞的鋪子,是城里最有名的天香樓,他家味道好,賣得也比別家貴一成。從前江少陵不得寵,我們過日子都是去賬房支銀子,雖說江家也不是買不起,但到底拿人手短,又顧忌別人閑話。
如今掙得銀錢,我買了滿滿一兜,路過街邊小攤,又挑了一斤上好的山楂,想著回去給江少陵做糖葫蘆吃。
待糖葫蘆做好,日頭還未偏西,估摸著他回來還有些時辰,我正準備去找個趁手的東西,把葫蘆串插一插,忽見那跛腿的小廝一路跑來。
他一瘸一拐,跑得滿頭汗,唇卻雪白,那模樣像極了小娘命危時候的采蓮。
我心頭一跳,做了一下午的糖葫蘆撒在地上,茫然張了張嘴,正欲說些什麼,就聽得他道:
「不得了了——大少爺他落水了!」
6
江少陵死了。
他死前要去撈水里的太陽。
說那太陽紅彤彤圓溜溜,像個大紅蜜棗,林溪沒出來游湖,他要帶回去,給她看。
你瞧瞧,真是個傻子。
把自己傻死的傻子。
他的尸身整整撈了三天才撈上來,撈上來時已經被泡得發白,旁人都不叫我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