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場死寂。
男人驚懼,女人握緊了拳頭。
首先動的是李氏三叔母,一個將近五十歲的阿婆。
她顫巍巍地站了起來,又跌倒,再站起,繼續跌倒。
「阿婆,腳疼嗎?」
我娘濕潤了眼眶,忙接住了她。
她用模糊的雙眼虛虛看著我們,緩緩吐出:「疼。」
「姑娘,你是第一個問我疼不疼的人。」
「他們從不會問。」
「這叫三寸金蓮。」
「你說這個金蓮好看嗎?」
「不好看,對吧。」
「我也覺得。」
她癟著嘴,嗚咽著:「姑娘,你要是早來四十年就好了。」
「我就不會疼了,我敢反抗了。」
渾濁的雙目掉出晶瑩剔透的淚,順著她的溝壑滑落。
她在逼仄的佛堂誦經了二十年,可她耳朵很靈。
「我老婆子活夠了,死了就是一抔黃土,我管他后代有沒有香火,有沒有人祭奠。」
「上天或入地獄,我都要闖。」
我娘說:「阿婆,我攙著你去外面看看吧。」
「我來時看到門口的棗子樹結果了,您用拐杖打幾個給我們吃。」
「棗樹上爬滿了刺,可果子看起來實在美味。」
娘說,玫瑰也長刺,可很多人怕摘它,只敢欣賞。
人們總是在摘它的時候會擔憂被它的荊棘刺傷。
我們總是會注意美麗的生命而忽略堅韌的靈魂。
你看棗樹上結滿了果子,人為了口腹之欲,依舊愿意徒手去摘、去搶。
所以,荊棘不可怕。
可怕的是沒有陷入絕境。
而現在她們的絕境需要我們撕開一個口子。
娘說,這個口子一旦撕開,我們就前進了一步。
縱使前方萬步又如何?
「闖!」
為同胞而戰。
12
可李家的罪虐遠不止這些。
陸婉容帶著我們去了一個地方。
冗長的甬道盡頭,是一個威嚴的院落。
牌匾之上赫然是「節婦堂」。
她重重推開門。
里面遍布雜草,令人作嘔的腐腥之物撲面而來。
娘的背影僵硬,擋住了我的視線。
我只好探頭看過去。
這是我一生都無法揮之不去的噩夢。
十幾個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分散在四周。
懷里抱著的不是骸骨就是剛剛死去僵硬的嬰兒。
陸婉容說,一旦女子反抗,一律被抓過來,日日毒打,甚至逼她們殺死自己的孩子才罷手。
我頭皮發麻,死死攥住手心,才避免叫出聲。
這種寂靜之下,忽然覺得,我們的革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
娘沒有出聲,而是退出門外。
李氏族人共計十九余人均參與虐殺嬰,皆被我娘命人綁了過來。
她持著火把,像個女戰士。
我拉住她,也是第一次阻止她。
「娘,不要。」
可她雙眼里的火焰燃得更紅、更艷。
她說她要燒掉腐朽。
她要燒掉糟粕。
她要警醒世人。
她要為她們討一個公道。
哪怕這個公道會讓她失去生命。
可她說!
既然這麼難以實現,那就用她的命來打響第一槍。
她說革命必有犧牲,她的死亡不是消失匿跡,她會活在愿意跳出牢籠中的她們心里。
她的背影寬廣,像延綿不絕的山脈。
她的步履平穩,像泰山一樣堅定。
火光燃起,嘶鳴吼叫,詛咒謾罵響徹李家上空。
這第一仗打到整個京城嘩然。
李世景帶著皇宮禁軍前來宣讀圣旨,判決絞刑,回京即刻執行。
他用我們的性命逼迫我娘主動鉆進囚車。
「程絮風,我知道你不怕死,可你愿意她們為你而死嗎?」
他敢直呼我娘姓名!
我左右開弓,直接上手兩巴掌。
始料未及的掌風打得他眼冒金星。
「裴超超!」
「錯!我叫程超超。」
他陰鷙的眼刀恨不得把我碎尸萬段。
可我不怕。
娘說,要革命必定有犧牲。
我們永遠堂堂正正、正大光明地革命。
小風小雨是傳遍不了整個大鄴的。
我娘擋住李世景朝我伸向我的手:「一人做事一人當,李世景,我進。」
「無能鼠輩。」
「惡心人倒是一套套的。」
囚車慢行兩個時辰來到了京城門口,所有李氏女人包括娘子軍在內,皆步行跟隨。
從城門走到法場其實只需要一條街口即可,可李世景一定要繞城一周。
他說要讓全城的百姓看看,違逆天道的下場。
他自詡他們的規則為天道,女性必須服從。
一旦不從,下場就是我娘如今的樣子。
看來,他代表的即是當權者的態度。
果然,這狗屁皇權。
整個大街圍滿了人,男人自發靠邊,可女人不是。
她們自發圍成一個圈,擁著囚車。
李世景大喊:「刁民,給我退下。」
「不退!」
我們只有進,沒有退,萬人對峙下。
我們的吶喊聲越來越大。
「不退!長公主帶著大軍御敵,而她的同胞卻被謀殺。」
「不退!我們憑什麼相夫教子,為男人蹉跎一生,還要感恩戴德?」
「不退!如果想要程絮風的命,那麼讓我們全城的女人給她陪葬!」
「憑什麼?!」
「我們不退!」
「我們生而為人,我們同樣享有自主權。」
「憑什麼?!」
「我們堅決不退。」
13
可女人的力量終究弱小,我們被一柄柄長槍推撞在側。
不知誰人起了頭,嗚咽聲響起。
「哭什麼玩意?」
「你,你們,給我把眼淚收回去。
」
我娘怒吼,大家集體安靜下來,偶有啜泣聲,也漸漸消失。
「我這輩子挺爽的。」
「離了我地球照樣轉,太陽照常升,可是超超你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