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以為我這樣身份尊貴、錦衣玉食的貴女是看不懂她的心思的。
「妹妹說笑了,我們如今是家人,一家人自然是共進退的,談什麼倚仗呢?若說倚仗,哪個女子不倚仗夫君呢?只是妹妹如此懂事,想必以后前途無量啊。」
我還以她最真誠的回答。
只可惜,她眼里的東西,我看得懂。
但我沒有拆穿她。
她讓我想起了我自己。
她同那日賣母求榮的我,沒有什麼本質區別。
只是,人為什麼要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旁人身上呢?
9
我為蕭歲出謀劃策,為他招攬人心,聯絡朝臣積攢聲望。
到后來,他已經是眾望所歸的下一任君王了。
他的勢力已經可以和圣上分庭抗禮,但他在我的勸告下,依舊謙卑,依舊恭順。
兩年后,他順應天意也順應民意,登上了九五至尊之位。
而我,成了皇后。
我等的就是這一日,
我為我的娘求了誥命加身,重審春蘭父親的冤案,為她正名。
而李家的一切都把握在春蘭手里,大夫人自盡了,我父親也活不長了。
父親當年負了我娘,等她死了,又裝作深情的樣,以為我娘和他有兩世情緣。
可我娘在日日夜夜中,只對我道,若有來世,她絕對不會將命運托付給他。
大仇得報那天,我喜極而泣。
只是,我想要的,不止如此。
我朝蕭歲進言,希望辦女子學堂,開設女子入朝為官的先例,讓女子可以選擇自己的未來。
不只是相夫教子,也可以實現自我價值。
我與蕭歲成親多年,聽我說這些話的時候,他是第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我。
像是……忌憚。
但他還是答應了。
新政一經發行,朝內外一片嘩然,所謂的士大夫皆上書怒斥我「妖言惑眾」。
說我是「禍國妖后」!
甚至許多女子,也說我是「離經叛道」「不顧倫常」。
好笑,真是好笑。
我是太子妃的時候,便出資辦女子學院。
許多貧寒人家的女兒,因為我的資助能知書識禮,
她們有的開始經商,有的開始行醫,有的游歷江湖,不再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小宅院。
她們感謝我,說我是「菩薩轉世」「仙人臨凡」。
我卻道:
「世上沒有神仙,女子也可以有另一番天地。」
若有神仙,從前我生母日日跪在菩薩面前,求父親回心轉意,它怎麼不吭聲呢?
可我還是犯了眾怒。
有些時候,人的憤怒要比所謂神的憤怒可怕得多。
妙兒說我太著急了,可我蟄伏多年,為的就是這一日,我怎麼能不急?
正因如此,秦貴妃抓到了一絲機會,多番奔走費盡心思的將我的身世打聽得清清楚楚,盡數告訴了蕭歲。
國母竟然是娼妓之女,這話傳出去,恐怕會被天下百姓恥笑。
蕭歲來問我。
他來時,我正一身紅衣趴在案上寫著封蕭安為太子的詔書。
「你是娼妓之女,你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
背著陽光,我看不清他的臉。
「告訴你?當時的太子殿下,你會娶一個這樣身世的我嗎?我不是出身河東柳氏、不是李將軍的嫡女,太子殿下眼里瞧得見我嗎?」
他沒有回答,卻繼續質問我:
「你可知你娘……你娘是個人盡可夫的妓女,我已經打聽清楚了,你娘當了小妾還不安生,竟然伙同小廝偷情,李出云啊,李出云,你的身份?你究竟姓不姓李?都不知道啊。
」
10
我對上他鄙夷的目光,一字一句分辨。
為我自己,也為我阿娘。
「蕭歲,無論我姓什麼我都是我,你不配在這里踩著我娘的身份彰顯你的高貴,我娘是妓女沒錯,我娘是人盡可夫。可當年若不是她家里連飯都吃不上了,不將她賣進青樓換口飯吃,她會是妓女嗎?你們真是好笑,你怎麼不怪你們蕭家這天下為何還有那麼多人流離失所,食不果腹,要賣掉女兒才能活下去?你怎麼不怪你蕭家的天下治理得如此失敗?
「你一出生就錦衣玉食,你是天之驕子,就要瞧不起我這樣的出身,我娘這樣的出身是嗎?你怪我娘是妓女,丟了皇家顏面,其實你惱的不是這個,你們這些人惱的,是我的確有計謀有心機,很多事情上我可以做得比你們更好, 你惱的是我這樣一個身份卑賤的人, 不配與你平起平坐, 我這樣的人, 就該如我娘一樣一生過得悲慘。
「可我偏不,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?我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,就是我這樣一個卑賤的人, 是我行新政,破舊制, 讓女子不再被隨意買賣,不再成關貨物流通。你不懂, 因為你蠢, 若沒有我李出云, 你這太子的半吊子謀劃, 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。」
他沉默了許久,不知道是為這麼多年沒有看清我,還是為著他自己才能的確不出眾。
「我早已經做了許多的鋪墊,這場新政勢如破竹陛下也沒辦法阻止了。我答應過我娘,我的命運永遠掌握在我自己手里。若可以,我想要天下女子的命運,都掌握在她們自己手里。
」
「這十多年,你都在騙我嗎?」
蕭歲問我。
他問我這話的時候,我正埋著頭,寫著我詔書上的最后一句。
但他問完這句話, 我眼角掉下一滴眼淚, 暈開了最后的「欽此」二字,讓它變得有些模糊。
「你怪我騙你, 可若我不苦心孤詣的謀劃,我若不賣母求榮, 我也許早已經死在那個院子里了。從小,我和娘就缺衣少食, 常常餓肚子。那一年我病了, 若我娘不委身于那個看門小廝,就只能看我活活病死。這些苦楚, 你能懂嗎?」
「我一路走到今天, 是因為我不回頭看,我怕我一回頭,我就想起我娘被活活打死在我面前的慘狀!」
「云兒……」
他還想繼續問我, 卻突然身子一歪昏了過去。
我的寢宮從很久之前就一直在點一種香。
這香來自西域,名喚離魂。
是從前我資助的一位女醫者跋山涉水替我尋來的。
為蕭歲量身定制,如果長期使用, 會讓人神志不清,今日我更加足了分量。
蕭歲病了。
他神思倦怠,時常睡著, 分不清夢境與現實。
我的兒子蕭安成了太子, 代行政事。
他年紀小, 實權都落到了我的手上。
我早些年當太子妃時招攬的人才成了我的左膀右臂。
新政有條不紊的實施著,朝中已經有了不少女官。
等我父親死后,春蘭也考取了官位, 進宮成了我的助手。
我想,我娘在我小時候所告訴我的人人平等,總有一天會實現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