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小滿!」
他探出車廂,讓車夫停車。
不等停穩,便連滾帶爬地沖出來,跌跌撞撞地追在我的馬車后。
「駛快些。」
我命流云放下車簾,閉上眼睛,忽略他的聲聲吶喊。
直到馬車駛入院門,卓寧不甘的聲音被攔在門外。
我如釋重負地下馬,一抬頭,肩上便落了一片楓葉。
秋日將至。
初秋的時候,卓寧帶人抄了周家。
他監國后諸事辦得都很妥帖,而大概是覺得太子注定榮登大寶,周婉柔又懷了胎,無論是男是女,都是長子。
周家開始以國丈自居,欺男霸女,侵占良田,在卓寧的放縱下野心漸漸膨脹,甚至把手伸向了鹽田。
而一直刻意縱容他的卓寧,卻在這一刻露出獠牙,咬斷了周家的手。
周家上下一百九十三口人,就地處決。
行刑當天,他將周婉柔帶了過去。
周婉柔受到刺激,當即發了瘋,難產了兩天一夜,誕下一個死嬰后血崩而死。
辦完這一切,卓寧在深夜敲響了孟府的大門。
門房不開,他就極有耐心地一直敲,我爹披袍去見,他也只是重復著一句話——
讓小滿來見我。
太子監國,孟家不敢得罪。
于是深夜,前廳重新點了燈。
流云為我系上大氅的繩結,將卓寧引了進來。
這是東宮探病后,我們數月后第一次面對面地談話。
他坐下,神采奕奕,第一句話就是:「我替你報仇了。」
他迫不及待地告訴我,周婉柔臨死前有多痛苦,而他為了這麼做,又是怎樣忍耐著厭惡與鄙夷,讓她懷胎,再打入地獄。
他興奮得連骨頭都在微微顫抖,雙眼雪亮,討賞似的看過來。
我知道,他是在為我們母子復仇。
可一個男人,利用權勢、身份,欺辱一個仰賴他鼻息的女人。
就算結局再怎麼痛快,這手段還是令人不齒。
我當然恨周婉柔。
可卓寧對她,跟上輩子對我又有什麼兩樣?
這不是復仇,而是凌虐。
他這麼做,不是出于對我的愛或愧疚,而是因為卓寧骨子里就存著一顆殘忍毒辣的心。
他裹緊了君子的假面,唯有借著愛的名義,才敢名正言順地發泄出來。
——不是卓寧用暴力,強迫侮辱并逼死了周婉柔。
而是卓寧為了孟滿,強迫自己侮辱并逼死了周婉柔。
他清清白白,甚至生出了一種自甘奉獻的無畏。
他怎麼還有臉來見我?
我的沉默令卓寧坐立不安。
「小滿,我徹底知錯了,我把錯誤抹除了。今后,也絕不會再犯。
「你能不能……再給我一次機會?」
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觸碰我的指尖。
我將手縮了回去,淡淡問:「那你的太子妃呢?」
他似乎早有預料,毫不遲滯地回答:「等我登基后,會封她為皇貴妃,此生再不踏足她的院落。在這之前,我也不會碰她。」
方才聽到周婉柔凄慘的死狀都不曾畏懼的我,卻因為他此刻理所當然的神情膽戰。
胃里翻騰著作嘔的欲望。
我端起茶杯:「殿下請回吧。」
隨后扶著流云起身回房。
卓寧愣住了,他呆呆地坐在空無一人的桌前,面上紅白交加,突然站起來對我怒吼道:
「孟滿!你等不到卓紹的!他死了!不會回來了!」
我猛地一顫,緊緊攥住了流云的手,幾乎要靠著她身體支撐,才能勉強讓自己走下去。
流云哭了。
「小姐,快走。」
她忍著哭腔和畏懼,小聲催促我。
「別回頭。」
楓葉紅了,卓紹卻沒有回來。
紹王府的下人不知他的行蹤,他連書信都不寄,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平安與否。
及笄當日,孟府賓客滿盈,流云在門口翹首以盼,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,唯獨沒有卓紹。
她不知所措地回來稟報時,妝娘正在為我凈面,見我突然抖了一下,慌張地道歉:
「是不是奴婢弄疼了小姐?」
我輕輕搖頭,扶住她顫抖的身軀:「無事,繼續吧。」
潔面、凈身、焚香、著服、受禮……
一番流程下來,我的心緒已經歸于平靜。
娘為我取字盈,和滿同意,我俯身跪拜。
這時,門房突然通報,挑夫魚貫入內,一擔擔聘禮擺滿了前廳。
眾賓嘩然,紛紛出門去看。
街上早已鑼鼓喧天,一抬抬的檀木箱子,一輛輛鮮紅花車,好像沒有盡頭似的,從街頭一直延伸至巷尾。
而隊伍中央,一個男人騎著高頭大馬,身穿吉服,笑容滿面地散著喜錢。
我看清他的臉,頓時如遭雷擊。
——是卓寧。
他如一縷揮之不去的陰魂,死死纏住了我。
此刻,正抬著熟悉的眉眼,沖我輕笑。
一盞茶后,卓寧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主賓的位置。
而我跪坐在他面前,等他為我點妝。
按理,未嫁女子的花鈿,應當由生母或未婚夫親手貼上。
卓寧越俎代庖,卻無一人敢阻。
因為他帶了一支直屬于陛下的御林軍。
這個信號,讓爹娘徹底失去了反抗的念頭,拉著我再三叮囑,務必忍耐。
卓寧伸手挑起我的下巴。
他坐在高處,俯身凝視著我,眼底劃過一抹得意與滿足。
「小滿,我早就說過,你注定逃不開我……」
他輕笑:「你厭惡我,沒關系,我有很長的耐心等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