具體是什麼差事,卓紹沒有說,不過肯定很是兇險。
他離京時正值酷暑,我不顧好友的勸阻,執意要送他。
只走了兩步,便汗流浹背,悶得透不過氣。
忽然一陣涼風襲來,陰云遮住上空。
我站定,發現是卓紹舉起寬袖,為我遮住烈日。
另一只手輕輕搖著扇子,雙眸促狹。
「無須依依不舍。」
他臉上全無擔心之意,十分輕松地柔聲道:「待楓樹紅了,我就回來娶你。」
「誰擔心你了。」
我皺著眉頭,低聲問他:「你當真沒留下對付卓寧的準備?若你死了,我怎麼辦?」
他笑得更加肆意,在陽光照耀下連發絲都熠熠生輝,雙眼黑如濃墨。
「若我死了,你不必為我守節,不如從了卓寧,虛與委蛇,再做打算。」
他竟真的認真思量起來。
「等到色衰愛弛,兩看相厭,就守著榮華富貴,過完孤獨但圓滿的余生。怎樣?」
我嗔了他一眼。
侍衛來催,卓紹最后看了我一次,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枚發簪插在我頭上。
我只覺眼前一花,他便翻身上馬,身上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絲線,牽引著我的心臟。
我急走了兩步,捂著胸口喊:「卓紹!」
然而或許是馬蹄聲太響,又或許是我聲音太小,那身影沒有回頭。
流云為我打上傘,心疼地催促:「咱們快回去吧,小姐。」
我方轉身,一聲嘶鳴由遠及近,卓紹微微喘著粗氣,振臂勒馬,停在面前。
端坐在馬背上的身影逆著光,只感到一股視線猶如實質,落在我微紅的眼眶上。
打趣道:「我人還沒走,就已經想得哭了?」
我臉頰一燒:「……你別死啊。」
他一怔,神情驀地溫柔下來。
隨后俯下身,指腹輕輕掠過我的眼角,帶走那一滴水痕。
「我盡量。」
卓紹走了,但留下的王府管家,仍舊每日往孟府送禮。
有時是價值連城的夜明珠。
有時是趣味橫生的連環畫。
有時是精致的仕女圖屏風。
……
真不知道他從哪里搜羅來了這麼多東西,竟沒有一天重樣。
管家笑瞇瞇地說:「王爺吩咐,公事繁忙、天高路遠,恐無法與小姐互通書信,怕小姐掛念,所以特意攢了這兩籠禮物,教小姐打發時間。」
「等小姐膩了,王爺便回來了。」
等和回都是十分深的字眼,往往承載著極重的情誼和期盼,我不覺得我和卓紹的關系有這麼親近。
可或許是說的人太多了,不知不覺間,我竟也會對著窗外發呆。
夏風也染上了遙遠的秋思。
我沒等到卓紹回來,反而先等到了卓寧定親。
卓寧以死相逼,不許皇后打掉周婉柔腹中胎兒。
母子相互妥協的結果,是卓寧娶皇后娘家的外甥女為正妃,那女子長得花容月貌,才情更是出眾。
定親當日,卓寧沒有到場。
周婉柔挺著大肚子出席,走路仍舊一瘸一拐。
奇怪的是她雖然衣著華貴,身邊跟著不少人侍候,卻神色凄惶,瘦得幾乎脫了相。
唯有腹中胎兒鼓脹如盆,像是將她吸干了一般。
見到我,如同老鼠見了貓,再沒有復寵的得意。
更無剛懷孕時,便拐著彎泄露給我的趾高氣揚。
我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。
那即將成為太子妃的小姐卻不卑不亢,連眼梢都沒紅一下,從容地獨自主持完了所有儀式,安撫賓客、約束下仆,甚至是照顧周婉柔,做得井井有條。
我也在現場,因為離得近,所以辨識出了下人匯報時的口型。
「殿下在長明寺。」
本來沒多想,可散席后,太子妃叫住了我。
「你就是殿下心心念念的孟姑娘吧?」
她笑容坦然,我想了想,也讓警惕的流云退下。
「放心,我對你沒有惡意。」
她說:「只是想告訴你,殿下監國,十分繁忙,每日只能睡兩個時辰。但聽聞你自幼苦夏,他還是抽出時間,親手為你供奉了一盞長明燈。三千三百三十三階,一跪一叩,只為求你平安,解除苦厄。」
「所以呢?」我問。
「所以,如果你想去見他,我不會阻攔。」
她大大方方道:「殿下的心不在我這,搶來也沒用,我只要太子妃的位置就夠了。」
倒是個通透的女子。
「多謝告知,」我笑了笑,「但你似乎誤會了,我和卓寧什麼關系都沒有,更不會去見他。」
我身子弱,夏日確實比以往難挨些。
卓寧曾親手為我做了一架秋千,每日課業一結束,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孟府,推我蕩秋千,因為那是那時我唯一的娛樂。
直到現在,我仍舊能清晰回憶起那些紅燦燦的晚霞,金子一般的光透過綿軟的云層照射下來,照得卓寧雙頰通紅。
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,額頭汗津津的,笑容滿面:
「小滿,以后我給你推一輩子秋千,好不好?」
那時的夏季這樣短,以至于我覺得一輩子也不是什麼很長的承諾。
誰知故人心易變,多少盛大,最終也只能潦草收場。
回府的路上,我看到了印著太子徽印的馬車駛來。
正巧小廝卷起車簾,我和卓寧同時抬頭,看到了對方。
他衣衫狼藉,臉上染著深深的疲憊,手肘支著膝蓋,身上全是灰塵和草葉。
尤其是額頭,磕出了血痕,襯著雙頰越發消瘦,眼睛卻如同點了一簇火,驀地亮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