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吳嬤嬤提醒:「按著府里慣例,該給她家人二十兩銀子。」
韓兆蕓蹙了蹙眉,有些心疼:「大過年的給府里添晦氣,還要破費這麼多,給個十兩得了。」
吳嬤嬤知她的性子,沒有再勸。
梳洗完畢,她命我從小廚房里奉上燕窩。
是暹羅貢品金絲燕,一盞就是三十兩銀子。
6
雞毫的遺體從小門抬了出去。
我去送了最后一程。
她的母親收了銀子,買了一口棺材。
不多不少,正好十兩。
「是我這個做娘的無用,不能讓她身后連個棲身的地都沒有。」
婦人病弱憔悴,眼中自有一份堅定。
身后的三個孩子衣裳洗得發白又打滿了補丁,卻十分干凈。
我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。
是姐妹們湊的銀兩。
吳嬤嬤出了二兩,我出了二兩,秋菊出了一兩,鴨毫也出了一兩。
總共六兩,是我們對雞毫的心意。
婦人卻怎麼也不肯收。
「我家大妮生前蒙諸位姑娘照顧,怎好再收各位的錢?大妮泉下有知,也不會答應的。」
窮人有窮人的志氣,她不愿叫人看輕了雞毫。
盡管生活困窘,作為母親還是小心翼翼地保留著女兒最后的體面。
臨走時,低矮的小院里依舊白幡飄搖,鄰舍的書生自發來寫祭文。
我第一次看到雞毫的本名。
李阿穗。
盈車嘉穗,五谷豐登。
尋常又普通的名字,卻是這個時代的父母最樸實的期盼和祝福。
不再是夫人太太賞賜的花鳥蟲魚名,也不是公子賜的雞鴨毫筆名。
她是個人。
7
雞毫去了沒幾日。
鴨毫也出事了。
她偷偷去求了隔房的二公子討要她。
謝二公子花名在外,一屋子的通房侍妾。
但出手大方,待下人不錯。
去了他那里,至少不用再喝水銀湯。
本來討個丫頭而已,在府中是尋常的事。
可韓兆蕓說,這是背主。
庭院里,棍子一下又一下打在鴨毫身上,血肉模糊。
「就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,一個下賤胚子還妄圖勾引二公子,吃里爬外的東西!」
鴨毫哭嚷:「夫人饒命,奴婢只是想活著,不想同雞毫一樣。」
聽到雞毫的名字,韓兆蕓越發不耐:
「胡言亂語什麼,那丫頭是她自己命不好,我何曾虧待過她?」
「既然你這麼喜歡勾搭男人,那就讓你勾搭個夠!」
她命人打了鴨毫二十杖,發賣去了青樓。
出完了氣,目光掃過庭院里的我們。
「看到了嗎?這就是背主的下場!
「做下人就該有下人的樣子,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主子對奴才也是一樣,賞也是賞,罰也是賞,明白了嗎?」
一眾仆婦丫頭都俯首稱是。
8
兩個通房接連沒了,鬧出來的動靜驚動了謝如松的母親謝夫人。
在請安時訓斥了韓兆蕓。
「我們謝家待下人一向寬厚,正月里差點鬧出兩條人命,傳出去,不知道要被人怎麼編排!」
擔心落下善妒之名,韓兆蕓終于把目光放到了我身上。
「冬梅,你可愿意去服侍姑爺?」
我眼皮跳了一下,心中萬般恐懼。
未等我開口,見她慢條斯理道:
「你是我的陪嫁丫頭,要是不愿意,我也不會逼你。
「但畢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,總不好再蹉跎下去,前日趙媽媽求我為她兒子保個媒,我瞧著那趙大是個不錯的。
」
她口中那位趙大,是府里管事的兒子,年方三十,是個賭鬼。
面對她此時的笑容,我心中只覺無比諷刺。
她多麼仁慈啊。
明明給了我選擇的,不是嗎?
就像當初給了雞毫選擇一樣。
可笑后世總有人說做妾做通房是自甘墮落。
可生在法治時代的自由人尚且連拒絕加班的權利都沒有,憑什麼覺得,被賣了身契入了奴籍的丫鬟有選擇的權利。
我低下眉眼,深深吸氣:「全憑小姐做主。」
9
晚間謝如松回來時,聽到要給我開臉的事。
我看見他斜睨向我的目光明顯亮了一下,隨即又恢復了一貫的傲慢和嫌惡。
像是勉為其難般,他說了句:「一切由夫人做主。」
韓兆蕓對他這樣的反應很滿意,笑得溫柔純善。
「既然冬梅往后是夫君的人了,名字也得改,叫什麼好呢?」
男人脫口而出。
「已經有了雞毫、鴨毫,這個就叫豬鬃吧,都是上好的毫筆名。」
「真是個好名字,夫君果然是文曲星降世,以文房四寶取名,還能分出這麼多花樣來。」
她越發歡喜,發自內心地拍案叫絕。
「豬鬃,還不謝過主子?」
我緊緊攥著掌心,指尖深深嵌入肉里。
「謝公子賜名。」
這一夜,端方如玉的君子和賢淑大度的主母,在蜜里調油的談笑里決定了我的名字和命運。
他們琴瑟和鳴,羨煞旁人。
10
翌日,我補鴨毫的缺,去伺候謝如松的起居。
茶水遞上去時,眼前人頓了一下。
「抬起頭來。」
我垂眸,沒有動。
片刻的沉寂。
我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在我臉上逡巡。
凝視、打量,令人不適。
就像上輩子在另一個世界路過某南亞國時,周遭投來的那些露骨的目光。
不同的是眼前人自詡清高,眼里還多了一份輕蔑。
我不欲與他糾纏,快速收拾好杯盞,準備離開,卻被一只手扣住了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