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如今也遭嫌棄,許是因為我回來得太晚了。
我也好想一直被養在相府里長大。
任夫人護短,丞相寬厚,我也許會養得比任歲歡更嬌縱。
或許等我再成熟年老些,我會安慰自己,粗茶淡飯是福,平平淡淡是樂。
可我當下卻無法這樣聊以自慰。
因為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,我無福也無樂。
我在客棧里悶了兩日,終究還是下定了決心。
我往相府的方向跑。
我還是想賴在那里。
可我回去時,映在我眼里的是封條。
相府被抄了。
24
我聽到了一些風聲。
與金水這一戰,任瑾英帶領軍隊勇往直前,將敵軍步步逼退,最后,離金水的王域只差一步之遙。
任瑾英停下來,等朝廷軍令。
只要皇帝一聲令下,即可攻進王域,徹底與金水族來一場清算。
可皇帝卻勒令大軍撤退,說我朝要與金水和談。
軍令如山,不得不從。
大軍撤退時,任瑾英沒有走。
他單槍匹馬地深入敵營,將徐凌懷的姐姐奪了回來。
金水首領憤怒不已。
消息傳回京城的時候,所有人都知道相府要遭殃了。
任歲歡更是跑到宮門外,磕了一日頭,哭喊著說她愿意去和親。
可宮中并不予置理。
為了安撫金水族的怒火,好繼續談判,皇帝下令,重罰相府。
判——
丞相流放,長子任瑾英押送回京受審,女眷沒入官奴。
可任夫人不愿意母女倆余生要進狼窩里受人凌辱,于是帶著任歲歡自盡了。
收尸的人說,任夫人死時還緊摟著任歲歡。
京城四處感嘆,不過搶了一個和親女子回來,何至于罰得那樣重。
我想起了徐凌懷曾經說過的話,我記得很清楚。
或許旁人也都清楚,卻不能言說。
丞相流放和任瑾英被押送進京,是同一日。
依舊是人群熙攘。
上一回這個光景,還是在送大軍出征的時候。
我看見丞相了。
這數日關押下來,他頭發已經花白了,再不復我在糖葫蘆攤前見到他的半絲精氣神。
我一路追著押送的士兵,卻迎面看見了任瑾英。沒有戎裝,只有囚服。英俊的面容已經變得粗糲了許多,北境風沙一定很大,這場戰事必然艱苦,甚至連回來的路上,是不是也受了磋磨。
他們一父一子,就這樣戴著鐐銬,擦身而過。
二人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對方一眼,哪怕這是今生最后一面。
我想起任瑾英出征前對我說,若他戰敗受罰,不必用憐憫的眼神落在他身上,無論何種因果,都是他該受的。
我一直跟著出城,或許還要跟下去。
可出城之后,卻有人將我拉走。
是徐凌懷。
他說:「任伯父被關押的時候,我悄悄去見過他,他讓我給你帶句話。」
「是什麼?」
「歲喜多年以來不曾享過相府的福,如今也不必受相府帶來的苦。」
25
我離開京城之后,徐凌懷一直跟在我身后。
我忍不住問他,這是在可憐我嗎?
「我有什麼資格向你施舍憐憫,」徐凌懷的眼神很平靜,「你可是親眼看見過我做過公主的狗,一頭搖尾乞憐的狗。」
「那你怎麼跟著我?」
「我沒有地方去。」
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。
徐凌懷說:「我姐姐是被救回來了,但她是事情的起因,為了保住她,要有個人出來平怒。
所以軍中向上報,說我戰死沙場了。以后沒有徐凌懷這個人了。我一步也不能再踏進京城,更是和徐家人,死生不見。」
就這樣,我多了一個伴。
路上有人問:「你們是夫妻嗎?」
徐凌懷:「不是。」
「那是兄妹?」
徐凌懷:「也不是。」
「那你們是啥?」
我說:「是一起逃難的。」
那人聽了,露出見慣不怪的神情。
因為世道徹底亂了,不斷地有人造反,要推翻當朝。這王朝,就像那艘被燒毀的宴船一樣,搖搖欲墜。
四處都不太平,我們在路途中,搭救過好多回那些落了單的女眷,在亂世里,孤女極易成為案板上的魚肉。
于是,徐凌懷索性一直跟著我了。
飄蕩了好幾年之后,聽說已經改朝換代了。
原來的皇帝被掛在城墻上,示眾了十日。
時局安穩之后,我和徐凌懷在南邊的一個鎮子落了腳,因為身上的錢已經徹底散盡了,所以開了個豆腐攤子糊口。
后來,徐凌懷說鎮上孩子多,要不要再賣點糖葫蘆什麼的。
我說:「不賣,打死也不賣。」
「真的?」
我想了想,說:「那也不能真把我打死。」
徐凌懷笑了笑。
不過既然我不太愿意, 倒沒賣起來。
因為我倆都算是平頭整臉的人,所以鎮上時不時就有人來提親,有時是向我,有時是向徐凌懷。
被問煩了, 終于統一口徑說是夫妻。
但事實上, 我同他沒有過肌膚之親, 一直是清清白白地開著豆腐攤子。
后來,豆腐攤子老了,我跟徐凌懷也老了。
看著他鬢邊生出的白發,突然意識到已經快到年過半百的時候了。
這種時候,會有追溯從前的沖動。
我問徐凌懷,為何甘愿留在這, 保護了我幾十年。
甚至連命都不顧的程度——
記得是我還年輕的時候,有次官兵過來撈油水,順手往我腰上掐了一把,徐凌懷過來攔,卻被幾個官兵按著打了個半死。
他是有武功的,可只能任由自己挨打。因為一旦還手,就意味著我們剛安穩下來的日子,會消散得無影無蹤。
我繼續說:「相府被抄家之前,我們是見過好幾回,可也只是幾回而已,要說有情誼, 還是你對我有恩, 但該是我報答你才對。」
「是我不好,瞞了你許多年,」徐凌懷看著我, 雙目通紅, 「你還記不記得我去打獵的那一日?我在碰見你們之前, 驚了一只狼崽子, 所以那母狼一直追著我,但沒追到。所以, 后來發狂去咬趙子松的,大概是它了。」
說完,徐凌懷躲避了我的目光。
我如夢初醒。
原來在我第一次對徐凌懷說起我為何做了典妻的那晚, 他的震驚怕不是因為這件事,而是因為,我前頭說了趙子松是在他打獵的同一日, 被狼咬傷的。
我對徐凌懷說:「你錯了,我和趙子松后來去了另一座山才遇襲的, 而且那是只公狼。」
徐凌懷一愣。
他明明想笑, 眼角的淚卻流了下來。
壓在心頭二十多年, 甚至如果我不問,就要帶進墳墓的擔子,和他緊繃的身子一樣, 驟然松了下來。
我留他在屋里,自己出去撿了些柴火回來。
今晚,做些好吃的。
不過,我回來時, 在小道上碰見了一只狼。
它沒有攻擊我,繞開走了。
我看著它,覺得它的模樣有些像當年咬了趙子松的那頭母狼。
全文完
作者:西紅柿炒雞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