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這一年里,曾經鬧得沸揚的典妻一事,早已經無人提及了。
任夫人問我,想不想看看平安。
可她語氣也有些猶豫:「又怕你看了心生不舍。」
我搖了搖頭,說:「不用折騰了。」
其實有件事我沒跟任夫人說。
那就是我見過那對父子。
李莽雇了老嬤嬤,白日里幫忙照看平安,他則做了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,不用賣東西時,就牽著平安出來曬太陽,日子尚算平靜。
我會知道這些,是因為曾經過他們休憩的那個涼亭。
所以我要是想見平安,就在天氣晴朗時去涼亭附近坐一坐。
今天,他們也來了。
可是涼亭卻正在被人拆掉。
李莽上前問那幾個工匠:「怎麼突然要拆了?」
工匠說:「雪漣公主覺得這涼亭位置不錯,要征了這里,但這亭子建了太久了,樣式也過時了,就讓我們拆了建新的。」
李莽點了點頭,正要帶著平安走,但突然道稚嫩的童聲由遠至近地傳過來:「爹,娘讓我給你帶水。」
原來是一個四五歲的女娃,正向剛剛跟李莽搭話的工匠跑過來。
那工匠馬上從矮梯上下來,剛要接水時往涼亭側邊看了一眼,聲調驟然一高:「你倆先別動那里,我這邊還沒完事呢……哎,哎喲!」
一瞬間的事,有粗梁墜了下來,眼看著就要砸那送水女娃腦袋上,李莽眼疾手快,迅速跨過去護住了她,緊接著,李莽的背上傳出一聲悶響。
可和這悶響同時響起的,是李莽身后的一道哭嚎。
那墜落的粗梁……不止一根。
我腿軟到走不動路,幾近是爬向平安的。
……
李莽的精神徹頭徹尾地壞了。
他不認人,也不回家,衣衫襤褸地流落街頭。
可他力氣依舊很大,相府的家丁拉著他回去時,通通都掙開了,甚至還會打人。
有人見他可憐,會給他扔銅板。
于是,李莽便成了大家口里的乞丐。
他也知道自己是乞丐,會把討來的錢攢著,看見人就問,這些錢夠不夠給他送葬。
被問的人連聲驅趕:「真晦氣,走開。」
他也不理我,見到我就跑。
沒過多久,街上四處都找不到李莽的蹤跡。
甚至一點消息也沒有了。
我以為他死了。
直至我聽到雪漣公主在出巡的時候,被一個容貌盡毀的丑陋男人用刀捅穿了喉嚨。
那男人力氣大,差點割掉了公主的頭顱。
公主當場斃命,可行刺的男人亦被七箭穿心。
為了查明男人的身份,仵作要驗尸,可詭異的是,他不僅面目全非,上身的皮膚連一塊好地都找不著。
同樣被毀得慘不忍睹。
就這樣,成了一具無名尸。
可我知道他是誰。
毀掉容貌,是為了認不出臉。
毀掉上身的皮膚,是為了抹除刺字。
他已經沒有家人,唯一還有牽連的是相府。
可尸體認不出來,便徹底和相府無關了。
皇帝大怒,要讓這無名尸懸掛在城墻上示眾。
丞相規勸,此舉怕慌了人們的心。
后來便扔去了亂葬崗。
他最后執著的事情,終于有了答案。
那些錢,夠送葬的。
23
這件事,相府的人從未提起過一個字。
但我心知肚明,任夫人和丞相能猜到來龍去脈。
丞相來見我時,臉上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沉重。
「孩子,你走吧。」
我愣住,問:「是因為……」
「因為你不是真正的歲喜。」
不是因為李莽的事嗎?
我疑惑地看著他。
丞相嘆了口氣,說:「你的胎記和歲喜的胎記位置確實一樣,模樣也相似,可也只是相似而已。你生孩子的時候,你娘才仔仔細細地認了出來。」
我的喉嚨被噎住了,許久都說不出話來,腿腳也好像被粘在了地面上,一動也不動的。
可我越賴著不走,丞相就發了狠。
他當著眾人的面將我推倒在了相府的門外,厲聲說:「丞相府不會認一個假冒的女兒。」
我倉皇地逃出圍觀的人群,豆大的淚珠才滾了下來。
騙子。
我爹在騙人。
我被拐時四歲,的的確確是懵懂的年紀,卻不是傻子。
即使有些記憶已經很淡很稀碎了。
可我始終記得自己曾生活在一個鐘鳴鼎食之家。
被拐后我輾轉落到一雙年邁夫婦的手里,他們供我吃喝,但腦袋很糊涂,永遠聽不明白我嘴里的英哥哥是在喊什麼。
他們會說我摔傻了。
我就這樣念叨到了五歲、六歲,后來那些記憶漸漸模糊,模糊到我只會在午夜夢回時才能想起幾個畫面,可醒來時,我又疑惑,那些人是誰,那個大宅子是哪里,好漂亮好寬敞。
至于我是怎麼落到那對夫婦手里的,是因為我從人販子的手里逃出來了。
我和任歲歡待的是同一個船艙。
我還記得,我一直在想辦法逃。
我頑強地做了許多抵抗,從倉里鉆了出去,跌跌撞撞間,藏來躲去,又接著跑。
我吃了很多苦頭。
然后換來的,是與相府的解救失之交臂。
所以丞相提起被拐的事時,我匆匆打斷了他,我不要聽。
后來,是那對老夫婦撿到了我。
老夫婦臨終前,將我托付給趙子松,后來我被典到了李莽處,輾轉三處,我終于回到了真正的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