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然垂著頭,但隋度知道她哭了。
「表小姐,你怎麼就不聽勸呢?就算把御史府的石階跪塌了,老爺也不會給你銀子的。」
可她十分頑固,說什麼也不肯離開。
等走到這姑娘聽不到的地方,隋度才問出心中疑惑。
門仆嘆了口氣:「她母親原是府中小姐,偏生看上了一個姓蘇的讀書人。可這姓蘇的沒有功名也無家世,眼見老爺不答應,小姐便珠胎暗投與母家斷了往來。
「小姐沒了依仗,又生了怪病,姓蘇的逐漸生了厭棄之心。為了給母親治病,表小姐只能來外祖家討要,次數一多,老爺也不便再管了。」
想起那個倔強的身影,隋度竟有些生氣。
靖國公府九代單傳,自打生下來,他獨享榮華和寵愛,是個幸福到有些過頭的人。
從不知道何為逆境。
隋度很難想象,蘇姑娘在這世間行走,究竟吃了多少苦。
但天又飄起了雨,他不想讓她再跪著了。
隋度脫下身上的大氅,讓門仆以御史大人的名義,交給她。
這是上好的銀狐裘,定能解她燃眉之急。
可沒過多久,蘇姑娘的母親還是病死了。
隋度有些擔心。
她孤身一個人,今后該如何是好。
一個月后,靖國公戰死沙場的消息傳到揚州。
與他定下婚約的忠勇侯府最先撇清關系。
此后,多的是世態炎涼。
隋度跪在靈堂,發現一向康健的祖母,背脊微駝,早生華發。
他忽然不想再混下去了。
于是他找到父親的舊部,言辭懇切,為自己在軍中謀得一個職位。
而后便是周而復始的訓練。
傷筋斷骨,吹風受累,成了稀松平常。
可隋度不怕。
蠻夷屢屢南下侵犯,他想封狼居胥,想用敵人的鮮血祭奠父親的英魂。
漸漸地,隋度很少再想起蘇姑娘。
有次回京述職,隋度在路上救下一個趕考書生。
書生名叫樓予,也是揚州人。
不僅對他感恩戴德,還要棄文從戎,隋度瞧書生一臉文弱,不禁嗤笑一聲,只當聽了個玩笑。
可樓予偏偏最爭氣,不僅熟知兵法,還精通劍術。
成了他身邊的一員儒將。
正如林副將所說,樓予這人什麼都好,就是太喜歡炫娘子了。
大家都知道樓予有個賢淑的未婚妻子,他的被褥、護具、香囊,全都出自那位姑娘。
林副將總是酸溜溜地說:「樓予的媳婦一定長得不咋地。」
軍中大多是赤條漢,他知道林副將羨慕。
出征那天,隋度見到了傳說中的樓予娘子。
林副將與他耳語:「他娘的,樓予這小子運氣可真不錯,找了個這麼貌美的媳婦。」
隋度沒有回答。
眼睜睜看著她眼梢微紅,牽起樓予的手,叮囑他早日歸家。
原來蘇姑娘不再是孤身一個人。
隋度為她高興,也為自己難過。
行軍萬里,越來越冷,他患上了咳疾。
樓予十分細心,送他一套兔絨里子的護具。
「我娘子多做了一套護具,小公爺若是不嫌棄就拿去穿吧。」
他佯裝鎮定地接過那套護具。
明知道是沾了樓予的光,卻還是顫了心房。
隋度想,自己會永遠藏匿這份心動。
因為蘇姑娘和樓小將都是好人。
隋度不忍心讓他們難過。
后來,他們被圍到山洼里,彈盡糧絕,連樹皮都啃光了,樓予卻極為樂觀。
「再堅持堅持, 等回到揚州, 我讓我娘子給大家做千層油糕。」
可樓予沒有等到千層油糕。
他餓死在某天深夜,手里緊緊攥著一顆夜明珠。
大軍回朝的路上,隋度發現護具內兜里,被縫了一塊飴糖。
他剝開扔進嘴里。
吃著吃著,竟流出了眼淚。
他喃喃自語:「樓小將在天上還會餓肚子嗎?」
看在樓予的面子上, 隋度決定好好照顧蘇凈識。
于是, 他幫她在樓府解圍,把她帶進靖國公府小住,心疼她繡香囊傷到眼睛,想盡辦法讓她快樂。
隋度自以為隱藏得很好,可整個國公府都看出來他的心思。
除了蘇凈識。
這傻丫頭心思純凈,還給他做了驅蚊的香囊。
雖然是人人都有,但他略施小計,變成了一人獨有。
林副將說:「小公爺徹底栽了。」
是嗎?可是他自甘沉淪。
西北邊境再起戰火。
回京面圣的消息傳到國公府,隋度跑了半個揚州城, 最終在燈市找到了她。
蘇凈識說:「我做了千層油糕,本想讓小公爺嘗嘗呢,看來只能等您勝利歸來啦。」
她似有遺憾。
戰場上刀劍無眼,錯過這次, 機會難再得。
也因著這份遺憾, 隋度去而復返。
這晚,他喝了很多酒。
蘇凈識祝他,珍攝自身, 破浪萬里。
數次瀕臨生死,這句話是他唯一的希望。
三年彈指一揮間,蘇凈識在揚州有了營生,闖出了一片天地。
隋度為她開心。
可蘇姑娘猜出了他的心意,卻對他避之不及。
隋度不禁懊惱, 難道她心里從未有過他?
可他控住不住洶涌的愛意,祖母在上, 卻仍要坦白心跡。
蘇凈識說:「齊大非偶,并非良緣。」
隋度卻說:「世道如此,我偏不從。」
認命?
認不了一點!
他去了趟金陵。
從忠勇侯府取回生辰貼,他策馬狂奔, 將千層油糕送到林家宗祠。
「伏波惟愿裹尸還,定遠何須生入關。」
這是林副將咽氣前說的最后一句話。
假如世間真有輪回。
他應該已經學會說話了吧。
如今四海升平, 這一世,定能平安長大。
從金陵回來, 蘇姑娘就變得怪怪的。
她那個妹妹更是氣人, 還說要把他閹了。
可當她哽咽道:「你親侯府小姐就是了,干嘛還要親我。」
隋度先是一怔,隨即狂喜起來。
原來, 蘇姑娘心里有他。
他不敢耽擱, 立刻用八抬大轎把她娶回了家。
紅燭燃至天明,一夜荒唐。
次日清晨,兩人賴在床上說閑話。
懷中的妻子突發奇想:「林副將他們真的不能用艾草香囊嗎?」
「你說呢?」
隋度勾起唇,親了親她的眼睛, 沉沉睡去。
恍惚間,又回到了十年前。
他拉起跪在御史府前的蘇蘇。
跟她說:「走,我們回家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