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也像是抽了脊骨的蝦一般,沒了傲慢。
她跪在地上,恭恭敬敬地給我行禮。
然后面紅耳赤地說出來自己的請求:「娘娘,我雖沒親身養育過你,但我也算是你的母親,就當是做娘的求求孩子,你幫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,罪名已經翻了,趙家是清白的,如今沒有田產和莊子,沒有銀子使,日子實在艱難。」
我點點頭,答應得十分痛快。
我笑道:「您莫苦惱。我已經替您尋好了出路。我和東城門口的繡坊鋪子打了招呼。日后您白日可在隔壁的茶樓做工,晚上繡些繡樣,便能補貼家用。」
她的神色僵住了。
「若是你還在意你娘的事,我沖你賠個不是,確實是漠北饑寒,我虧待了她。還望你看在你終究是趙家人的份上,幫我們一把。」
我搖頭說:「你從未讓我叫過你娘。你向來不屑于此。你覺得做庶女便是低賤,便是不配。我娘是被她爹娘賣了,被趙府買進來做小妾的,她有什麼錯?她能有什麼選擇?你不去恨花心濫情的丈夫,你卻苦心折磨她,就連流放路上,你都不放過她。你從來都不管她的死活。夫人,我行事已經十分克制。」
我拍了拍手,喚來宮女。
「送客。」
她忽然站起來,重重沖我磕頭:「娘娘,那求您讓我再看一眼妤兒吧,求您大發慈悲啊!」
她哭得泣不成聲,為人生母,頭一回這麼喪失尊嚴,便是為了自己的孩子。
我站在原地。
慈悲,我哪來的慈悲。
我只是個純粹的惡人罷了。
我說:「與我何干,送客。」
16
三皇子一歲多的時候,陛下又病了。
這一病,他昏迷了三日。
三日內,全由我代他批折子。
皇上,快要死了。
也許是瀕死的恐懼讓他越發喜歡年輕青春的女子。
他蘇醒后,便又讓我派人到江南尋年輕女子入宮。
他每日飲酒作樂。
有一日,我要將批好的折子遞給他看,偶然偷聽到他正深情款款地沖女子說:「你嫻靜溫順,很得朕心,若你伺候得好,朕要封你做妃子。」
他這樣的話,對我說過。
對許多人都說過。
我知道,他其實從來都不是真心愛人的。他心里只有他自己一人。
我放下折子,離去。
轉頭讓太監聽著聲給皇上送些大補的藥丸進去,讓他盡性玩樂。
在又一次昏迷后,皇上再也沒有醒來。
依著旨意,三皇子成了新的皇上。
我成了太后。
新皇年幼,與我不是很熟。
我只記得他是個見誰都要摸摸的小鬼。
說句大不敬的,我總覺得他有他那已成死鬼的爹的遺風。
皇帝尚小,實權掌握在了我的手里。
我知道,一切終于結束了。
如今,我再也不會做噩夢,夢到自己重回辛者庫了。
我娘被接進宮的那日,我忽然想起了冷宮里的趙樂妤。
我去看了看她。
先前隨意克扣下人例銀的因,造就了如今的果。
冷宮的太監和宮女看她不慣,苛扣她的飯食。
她和瘋皇后關在一塊。
瘋皇后癡癡癲癲地拿著一根木棍,掐著她的脖子,大喊:「要不是你!要不是你慫恿我去害王昭儀的孩子,我怎會去她宮里,又怎會怒極沖動將她殺了!都怪你!趙知予!都怪你!」
趙樂妤緊緊掰著她的手指,連聲說:「我不是趙知予!」
瘋皇后定了一下,她死死盯著趙樂妤的臉,像是清醒了過來,眼神少了狂熱,但多了陰鷙。
「你是她的姐姐。我弄不了她,那我就來折磨你!」
她雙手用力掐住趙樂妤的脖子,在她快要斷氣時,又松開,皇后發出嘎嘎的刺耳笑聲。
趙樂妤軟倒在地上,不斷咳嗽,這才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。
一瞬間的恥辱飛快閃過。
但瘋皇后還要拿棍棒打她。
她連滾帶爬地跑過來,跪在我面前,滿身的狼藉,緊緊抓住我的裙擺。
「妹妹!妹妹,救救姐姐吧,求你。你我可都是趙家的血脈啊,我也算是你的親生姐姐,你不能見死不救啊。」
我低頭看著她。
「姐姐,你我生母不同,嫡庶有別,何來親生姐妹一說?」
她曾經對我說過的話,我原封不動地還給她。
趙樂妤連忙搖頭,滿眼充斥著恐懼和諂媚:「不不不,嫡庶不重要,嫡庶是這世上最不重要的東西。」
我嘆道:「可惜,你明白得太晚了,嫡姐。」
我身旁的宮女去扯開她的手,她死死抓住,求饒:「求求你,我受不住的啊,在冷宮如此,我真的受不住!」
我回頭。
她以為我心軟,面露希冀。
我說:「嫡姐。她恨的是我,只是把你當做泄憤工具而已。她要折磨你,必不會讓你重傷或死去,你且等待一段時間,我會給你找個安穩本分的歸宿的。」
趙樂妤眼睛紅了,她尖叫著說:「別走!趙知予!你滿口鬼話!憑什麼我就要受折磨!她恨的明明是你!這是你種的因,你就該把我救出來!你讓我等, 要等到何時!」
我笑了:「阿姐, 你記性不好。這可是你對我說過的原話啊。
你為何要問我?你該問問你自己,那時候,想要我等到何時。」
她徹底崩潰,尖叫著要朝我撲來,卻被太監團團圍住。
我轉身,冷宮的門在我身后關上。
我深吸了一口氣。
一切都結束了。
我沒有坐轎子,只身一人, 往壽康宮走去。
太監和宮女們遠遠綴在身后。
忽然, 有只手捏住了我的裙擺。
我低頭看見了露著禿嚕牙齒,咧嘴傻笑的三皇子。
他咿呀學語地喚:「娘......娘......」
惠美人站在遠處, 神情有些緊張, 強笑道:「太后,您看, 陛下會喊娘親了,他一見您, 就親近呢。」
我看了看她, 將新帝抱了起來,送到她的懷里, 讓她小心翼翼的試探落地。
「你不用擔心, 新帝登基后, 一切如常。我不會搶走他的, 你好好養他。人啊,這輩子情情愛愛,權利名譽都不過如此,唯有生后一聲娘,死前一聲娘,貫穿整個人生。有娘親疼他, 愛他,他才過得好, 過得安穩, 你且放心。」
惠美人顫抖了一下, 哽咽道:「多謝太后, 多謝太后。」
「娘娘......娘......」
我見新帝開始摸我袖口的鳳紋,無奈地拍拍他的手,「陛下,您的娘親在這里。」
「我啊, 也要去找我的娘親了。」我低聲笑道。
17
我步步移到壽康宮。
壽康宮宮門外,有位頭發花白的婦人,宮女勸她進去, 她卻依舊站在那里,躬著腰,踮腳向宮道上看。
那一瞬間, 我驟然對方才的近鄉情怯和猶豫感到無比后悔——我本害怕她會不愛如今心機叵測的我。
但看到她的那一瞬間, 我只覺得什麼想法都沒有了。
我大步跑過去,不顧任何禮節,緊緊抱住她。
「娘!」
那一刻,漠北的雪花肆意沖撞著我的眼眶, 我流出眼淚。
我娘回抱住我,手掌粗糙卻溫暖。
京城至此,四季如春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