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是悲憫世人的菩薩,可在那一刻,我也想如果我再早一點認識徐晚意。
是不是可以與她說上許多話,是不是也像吳紅袖一樣冰釋前嫌。
「……為什麼?」
趙云彥青著臉,不敢相信溫柔乖順的徐晚意會給他下毒。
哪怕一個瓷碗砸破了她的額頭,血流如注,徐晚意也并不答話。
她越安靜,趙云彥就越恐懼。
「賤人!到底是什麼毒?你說啊!賤人!」
不知時間過了多久,她仰起頭開了口,也是笑著的:
「……原來你也會怕。」
「你瘋了!」趙云彥忽然瞧見我,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「貞兒,你來審這賤婦!」
我不審她,只靜靜坐著聽。
我早猜到了是什麼毒,我也知道她有許多話想跟趙云彥說。
那些很早之前就想說,可惜趙云彥從來不會聽的話。
「云彥哥哥,前些日子,我的爹爹死了,你知道吧。
「可第二天你還要睡我,我怕呀,像條狗一樣跪著給你睡。
「從十歲那年你騙了我的身子,告訴我我不跟你就沒人敢要我,我就開始怕。
「從那以后,你要我聽話我就聽話,你要我跟你睡我就趕緊躺好,就連我病了你要我我也忍著疼,我強迫自己愛你。
「我原來以為,你只是不明白體貼人,后來你強迫了李貞兒,她跟我不一樣,她有脾氣,她不理你,你就跟她道歉賠不是,你就把她當成個人看。
「那個時候我就明白,你不是不明白,你只是把我當傻子。」
我從她的話語里拼湊出,一個被竹馬誘哄,失了身子的少女,被恐懼脅迫著跟了他。
九歲的徐晚意很崇拜趙云彥這個兄長。
她期待在父親的書房看到他,期待他見面會夸贊自己可愛。
若是再貪心一點,徐晚意希望他可以摸一下她的頭,留意到她又長高了。
趙云彥留意到了。
她不僅長高了,連腰肢都細了。
在無人處,趙云彥帶她讀溫老的詞,念到入骨相思知不知時。
他環抱住她,將自己親手磨的相思子手串,推到她的腕上。
一瞬間徐晚意的臉紅得熟透,仿佛一簇才結在枝頭的葡萄花,一夜被催熟成釀。
后來是十歲生日夜,葡萄架下,兄長將手伸進了裙下。
他喘著氣,欣賞她的哭和笑,欣賞她來不及長大就被迫成熟的臉。
「為什麼哭?晚意不是說想嫁給我嗎?
「太愛你了,晚意,我只是太愛你了。」
徐晚意不明白,這種愛,和她的愛是一樣的嗎?
她不明白,只覺得自己像是在水中浮沉。
她緊緊抓住那串相思子手串,用力告訴自己你也是愛他的,仿佛這樣就可以得救。
「刬襪步香階,手提金縷鞋。
奴為出來難,教君恣意憐。」
他擦凈了身子,咂摸著后主這首偷香竊玉的艷詞極好,極真。
既然極好極真,為何還會有無媒茍合這個詞呢?
花明月暗籠輕霧,今宵好向郎邊去。
不是好向郎邊去,是她無路可走了。
「當初跟你,我氣死了唯一疼我的阿娘,爹也不認我了。
「去年這時,我,我病得很痛,你說、你說不能做就走了,你說沒關系,關燈就看不見血了。」
「你是真愛我,怕正室欺壓我所以不娶妻嗎?你說的那麼真,把我也騙到了。
「你不是,你比誰都在意,在意出身,在意門當戶對。
「別以為我不知道,你跟你娘早就看中了李家。」
徐晚意跪了很久,說了許多,身子搖搖欲墜。
似仲夏來時,謝了枝頭的迎春花。
「她李貞兒比我聰明,她名正言順,她不真心,所以她過得好。
「就連吳紅袖也聰明,她死了,她死得正是時候,還沒有來得及被你作踐……
「這趙府人人都聰明,就我傻、就我傻……」
她說到這,忽然坐在地上嗚咽起來。
不是徐小娘在哭,是十歲的徐晚意在哭。
16
徐晚意被關押起來了。
趙云彥沉默許久開了口。
我以為他要歉疚或者懺悔。
趙云彥拉住了我的手,啞著嗓子:
「不是騙,十歲的她什麼都懂,她知道趙家富貴,所以半哭半笑的,也很享受。」
什麼都懂,半哭半笑,也很享受。
桌上的貢果,原來連外頭也爛透了。
趙云彥真的怕死。
「先把刑都用一遍,問出是什麼毒。
「這些藥都換新的!她用過的東西全都燒了!」
他很恐懼,怕雁霞閣的空氣都是毒的。
奇怪的是,他搬出了雁霞閣,病得卻越來越重了。
御醫說是毒入骨髓,活不了幾日了。
妾毒殺夫,如此有違綱常的事,驚動天家,天家自然震怒,要將毒害夫君的徐晚意凌遲,可徐晚意在被關押的當夜已經一頭碰死了。
那是一個很晴朗的天。
趙云彥知道自己活不了了。
彌留之際,他有很多事放不下,氣若游絲地叮囑:
他寫的那些閨閣詩,要我在他病逝后為他整理成冊,署上聽雪居士的名。
他這輩子,唯一意難平,是自己的才華被早逝的兄長遮蔽。
他自認為從未被看見,被認可。
在他渴求的目光中,我如他所愿,將架子上的詩詞拿出來。
當著他的面,一頁頁將它們撕下,一頁頁慢慢地丟進火盆。
他不可置信,掙扎著最后一口氣要去搶,卻已經虛弱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