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姐姐,沒人短我吃穿,是我不要他趙家的了。
「春明,賣了琵琶,勞煩你去銀鋪,打一對鐲子,金的也好,銀的也好……
「我見不到文易、我見不到啊……這鐲子是我給他的,不是他趙家給的……」
春明哭得說不出話,只嗚嗚抱著琵琶哭。
吳紅袖已經流不出眼淚了,她癡癡地看著那把琵琶,溫柔地摩挲著上頭的螺鈿。
那是她十七歲贏了宮中樂師得來的琵琶,這麼多年的奔波流離,嬌貴的螺鈿上竟一絲歲月的痕跡也無,比她的手養得還要金貴。
那不是她的琵琶,是她老友,她的魂魄。
用她喚霸王卸甲回轉郎心,用她扮紅拂女風月救風塵,
陪她看漢宮秋月,陪她賞陽春白雪。
不知她看了多久,仰頭沖我一笑,竟然有些抱歉:
「姐姐,對不起呀。
「我恐怕不能給你彈高山流水了。」
那把琵琶賣了五錠金,打了一個金項圈。
又轉頭被我十錠金贖了,等著哪一日把琵琶再還給她。
春明不解,問我為何白花五錠金。
我摸著琵琶,嘆了口氣:
「不一樣的。」
紅袖要我等著,等她病好了,雨停了天氣也好了,跟她一起把項圈給文易戴上。
雨下了五日,五日后天晴了。
我聽見春明慌張地跑進來。
她臉上藏不住事,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淚水浸透了的宣紙,心事一點就破了。
冬晴擔心地看著我的肚子,沖我搖搖頭。
「別瞞我。」我先坐下,沉聲道,「我不是經不住事的人。」
春明的眼淚刷地下來,她捂著眼睛,張著嘴:
「紅袖姐,死了。」
……
……
紅袖?
死了?
是紅袖嗎?
真的是她嗎?
她不是要跟我一起給文易戴項圈嗎?
下了五日的雨上午就停了,正是好天氣,正適合我們去看文易呀……
為什麼,是為什麼啊……
「老太太把孩子養在壽康堂的閣樓上,不讓紅袖姐進去看。
「紅袖姐就夜里偷偷爬上去,前幾天下了雨,也許是青苔滑,紅袖姐手又有傷,沒抓住……」
我恍惚著去看那把琵琶。
它靜靜靠在窗邊,午后的斜陽照在螺鈿上,有細碎明滅的彩光和金粉混著松香的醇厚氣味。
無人彈奏所以她不聲不響,不喜不悲。
我發覺自己說不出話了。
一低頭,淚濕了滿手滿身。
最后恍惚間,我依稀聽見聽雪閣遠遠的琵琶聲。
是未唱完的霸王卸甲。
「漢兵已掠地,四面楚歌聲,君王意氣盡,妾妃何聊生。
「虞姬?虞姬呀——
「姑娘?姑娘?」
14
我也許很幸運。
心上的痛,竟然讓生產的痛也顯得沒有那麼痛了。
順媽媽的臉和娘親的臉恍惚間重疊在一起。
痛到極致時,我想說些什麼,可說什麼呢。
說我不想要紅袖死?說我好疼?說孩子是男是女啊?
我聽見一聲啼哭,又聽見自己很小很小的一聲:
「阿娘,我想家了。」
那是一個很可愛,很愛笑的女孩。
讓我意外的是,趙老夫人和趙云彥沒有不高興,他們忙著逗弄她。
因為她太懂事太乖巧了,只有趙老夫人和趙云彥抱她,她才笑。
連奶媽們都哄不住。
這份偏愛讓趙老太太和趙云彥每天都樂不可支。
她叫趙寧椒,椒蘭玉質,寧靜淡泊。
「是個女兒也不要緊,咱們還年輕著。」
我并沒有告罪,趙云彥卻先恕了我的罪。
「月奴,我真的好開心,哪怕念云出生到現在我都沒有這麼開心過。
」
喜歡寧椒很好,可一定要拉上另一個無辜的孩子嗎?
吳紅袖死了以后,他悲痛欲絕,時常去聽雪閣久坐,也不許旁人動里頭的東西。
他寫了許多悼亡詞和閨怨詞拿給我看,字字泣血,婉轉哀怨。
讓我想起一個笑話,說有個秀才很擅長寫悼亡詞,句句念亡妻令人聞之落淚,有個鄉紳慕名去拜訪,卻發現這秀才連老婆都沒娶過。
他那麼認真地深情,卻沒有發現聽雪閣的琵琶不見了。
他把那些悼亡詩謄抄一份,又取了個「聽雪居士」的別號,說這些詩如果有一日要付梓,可以署這個別號。
說來可笑,我越來越懂他。
他的愛,本質是一場自私的自戀。
紅袖拿五錠金打的金項圈,我擔心老夫人疑心,就照著模樣又打了兩幅,一大一小,大的給的念云,小的給了寧椒。
三個孩子戴上齊整,也看不出端倪。
徐晚意是晚上來的,牽著念云的手。
她們靠在門邊往里頭張望時,我正在為吳紅袖抄經。
徐晚意見我抄經,眼中了然:
「吳小娘不敬姐姐,死了也是咎由自取。」
我放下筆,淡淡地看著她:
「你過來,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?」
我不知徐晚意是怎麼想的,是覺得我設計害死了吳紅袖然后貓哭耗子?是物傷其類對我產生了忌憚?
我很討厭徐晚意,因為玉堂玉榮的死,因為她刻意放出消息刺激紅袖。
她忽然跪了下來,拉著念云,猛地跟我磕了頭:
「大娘子可憐可憐我,我身邊就念云一個孩子,大夫也說了我以后懷不上的。」
我不明白她的意思,我沒有想奪走她的念云。
「這孩子六歲了,老夫人說以后她不管念云的教養,才來求大娘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