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洞之心被打碎了,所有東西散落一地,人流洶涌,像海浪,狂風下無規則,絕望的氣味混合海浪的細水霧撲打在臉上,聞起來太咸,太過灰藍。
我抱著包袱跑,自己都不知道死死抱住的包袱里究竟包有什麼,我懷疑我已經聾啞,我不能尖叫,卻能聽到水的聲音,水浪拍動。
我又想起那片海域,它的咸味,海浪撞在巖石上,摔得粉碎,虛無縹緲,虛無縹緲那些聲音——
「我必須再次下海,去到那寂寞的海天,
我所需要的,只是一艘高高的船只,
和一顆領航的星,
還有舵輪的旋轉,風的歌唱,
白色船帆的顫動,
更有薄霧浮照海面,晨曦破曉。」
死期到了,「煙霧繚繞的日子到了盡頭」!原來所謂人生就不過是這樣,人生!人生!
我在佛堂找到了小姐,見到她的前一秒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找她。
她站在巨大的佛像跟前,聽到動靜,慢慢對我回過頭。
跑啊,快跑,我們一起。我聽到我喊。
佛堂里空蕩蕩的回音。
神像看著遠方,她看著我,然后我看見了白色,從梁上蕩下的白綾。
「現在,」她很勉強地對我笑了笑,「我想你不會再攔我吧。」
她說她不能逃走,她說她無法接受,她說已經夠了,她說你快逃跑,「我只會拖累你。」
她站在椅子上,我為她關上了門。
門關閉的那一剎那,我在門外,聽見她說——「現在,我們和好了,是不是?」
「我沒有生過你的氣,」我回答,「但是現在我們和好了。」
門內一聲椅子倒地,再沒有回音。
21
躋身在人潮中,像躍入一片水。我永遠離開了晉衡侯府。
即將出京城的西市街道上,我看見了王執。
我在街道這邊,一眼就知道那是他。
他在稍前一些的另一邊,蜷縮于路邊一架黑膩膩的被遺棄的肉鋪木桌子下,一動不動,乍一眼看過去幾乎無法辨別出那是一個人,可我知道那是他。
我朝著他穿擠過去,幾乎在人群被活活悶死,不敢確定他還活著,他看起來太不好了,哪怕是在這樣的境地之中,他看起來也太不好了。
我小心翼翼,向他伸手。
滾燙的皮膚,我幾乎為高燒要說萬幸,他還活著!
我坐在地上,把他摟在懷里,彎著背額頭貼著他的額頭,不停對他說話,呢喃的語言黏著,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語言。
我想對他說話,我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。這一刻無法用心痛形容,這一年里我常常希望尋找邏輯與形容詞來理清楚我面臨的一切,而現在我什麼都不想要了。我不敢去想他的遭遇,不敢去想任何詞語,它們太惡毒,太骯臟,狗,瘋子,乞丐,太,太……
我失去的太多,在這里可以珍惜的東西卻太少了,每一點善意,每個發音,都是我的白珍珠,我不知道在深夜將它們翻來覆去數了多少遍才能精疲力盡地睡著,月亮之下他瘦高,謙遜,微微笑,我記得他的笛子和黃昏!
我在包裹里找到水浪聲的來源,半囊水,他似乎還有些意識,能夠勉強下咽,擦擦他的臉,水的涼度讓他微微睜開眼睛,那雙眼睛看見我,醒著的,清澈的,我在里面看見我。
那是,人看見人。
我要帶他走,我怎麼能夠不帶他走!
我把他背在背上,并不吃力,我甚至希望他再重一些才好,一個出生優渥的成年男子,卻簡直輕得像烤干的板栗殼,讓我的皮膚都燙得發痛。
我把他背好,伸手去夠地上的包裹,背后不知道誰將我猛力一撞,水囊滾落,啪地開在地上,人群摩肩擦踵,更多的人從上面踩過,水痕顏色更深,潮濕地染出一條向前的路。
沒有時間了,我跟著那條路,離開了京城。
22
離京路上順利得出奇,等我再次回到到現實,我們已在春日燦爛的山林之中。
直到這一刻,我才發現春天已經到來了。
漫山遍野的櫻花樹,像粉色的云,粉紅色的雨,藍天白云中淺黃的太陽,細涼風刮過山崗,像潮。
我背著王執,走在流動的人群之中。
戰爭把所有人都毀了,所有人都是流浪的人。
「一切都沒有了,一切都開始,我們已經跑出來了。」我一面想著,對王執說,「無論結果,戰爭要結束了。等我們到前面,找到水,就把一切都收拾收拾,整理好。你現在有些發燒,再忍一忍好不好?我想,山林里常常藏著隱世高人,或許能找到大夫,或許再把你的腿骨醫好,不會叫你太難忍受,手,我想手是可以醫好的,我們一處一處慢慢看,天下之大,總會找到醫生的。」
「我不害怕辛苦,也不怕窮,我只是不喜歡孤苦伶仃,我們現在都不是孤苦伶仃的了。我平日吃得不多,再省出一些也不成問題,勤快一點,兩人活命是有的,等日子平靜下來,也許我能找到一份差事,我已經學會做這里的一些事了。
等你身體好些,那就更好了,我想,你那麼聰明,你會過得好的。你會寫字,我的老師曾經和我說,一個人能寫得一手好字就足夠活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