依稀記得旁人喚他「裴珩清」。
正想著,外頭傳來了腳步聲,我以為是秦將軍帶裴珩清來了,便出聲,
「進來吧。」
有影子在帳外晃動,那人始終沒有掀開簾子。
「怎麼,還要本王來請不成?」
我似有所覺,一把掀開了簾子。
來的人不是裴珩清,而是謝斐鷹。
他站在日光下,抿了抿唇,倏地跪倒在地,
「殿下,做雜役也好,做侍衛也罷,奴想到您身邊來。」
此時的謝斐鷹還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,他腰桿挺拔,野心幾乎是寫在了臉上。
可眼底,分明又隱隱有些屈辱和不甘。
臨時營地簡陋,他跪的那處有不少碎石子和沙礫,我并不急于讓他起來。
還沒等我欣賞夠,不遠處人聲清冽,裴珩清踏著落日而來,嗓音里似乎帶著笑意,
「殿下這兒好生熱鬧,那位跪著的仁兄,我既然來了,你挪個地?」
5
裴珩清指尖勾著一壺酒,動作散漫,人也沒個正形。
他不像是個疾苦邊關守營的小兵,反而更像是京城里的紈绔,成日飲酒作樂,荒唐度日。
半點規矩都沒有。
我眼皮輕跳,險些就要出聲訓斥,最后還是生生壓了下來。
裴珩清絕對不是什麼不學無術的浪蕩子,他身份成謎,前世能將我從尸山血海中救出,對我并無敵意。
這樣的人當個小兵才是屈才了,我重生后,一切都要推翻重來,身邊正好缺少可用之材。
「秦將軍去哪了?」
我沒斥責他的逾矩,轉而詢問道。
「他啊,被軍師匆匆叫走了,讓我自己來。」
裴珩清若無旁人地掀開蓋子,往嘴里倒完了最后一滴酒,意猶未盡,
「秦將軍說,殿下看上我了,只要跟在殿下身邊,就有喝不完的酒,這可當真?」
我盯著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,倏地笑了,
「那也得看你有沒有本事留下。」
「倘若你有本事,日后本王會請你喝京城醉仙閣里最好的酒。」
那張臉似乎和記憶中的重疊起來,前世裴珩清滿臉血污,一雙眼睛倒像是墜了星子,亮極了,「好啊。」
我和裴珩清若無旁人地一問一答,跪在地上的謝斐鷹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,他垂著頭,一聲不吭,連身形都沒晃動一下。
他就是這樣極能忍的性子,能忍得過前世的搓磨,能一步一步從馬奴蛻變成將軍。
現在看來,不過是一只蟄伏的蝎子,冷血無情,等著最后的致命一擊。
我腳尖動了動,把地上的碎石子踢到一旁,然后才喚他,
「起來吧。」
謝斐鷹目光堅定,再次重復:「奴想留在您身邊。」
「是嗎?」
我用腳尖點了點那堆碎石子,「跪那兒去,讓本王看看你的誠意。」
6
「殿下。」
裴珩清跟著我進了營帳。
西部戰事吃緊,我又被派遣得突然,條件艱苦,連營帳都是秦將軍騰出來的。
我找了處地方落座,抬頭看向他。
裴珩清一出聲,我便猜到他想說些什麼。
無疑是勸我放過外面那個跪著的馬奴,說些大義凜然的「士可殺不可辱」。
可我能走到如今這個位置,靠的可不是那些所謂的仁慈。
欺辱過我的人,我會十倍百倍償還,更何況是殺過我一次的人。
「這人對自己夠狠,未來不見得會真正效忠于殿下。」
裴珩清淡淡出聲,「您若只想搓搓他的銳氣,今日大可不必如此,您若是單純看他礙眼,還是殺了省事。
」
我嘴角的笑意收斂了起來,重新看向裴珩清的眼睛。
他語氣自然無比,眼尾卻微微有些下垂。
與其說這是建議,倒不如說這是一句夾槍帶棒的暗諷。
裴珩清還是不信我,但這不是針對于我的不信任。
他似乎是站在權力的對立面,冷眼旁觀著一切。
「我不會殺他,但也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他,我并非因為他是馬奴而輕賤于他,我自有我的決斷。」
「至于你,敢這樣和本王說話,你可不一般啊,裴珩清。」
我重新將話題繞到他身上。
前世我忙于戰事,裴珩清下落不明后隨派人去找過,但始終沒有音訊。
唯一知道的便是他不經意間脫口而出的那句「狀元郎」。
可據我所知,歷年來的科舉從未有過裴珩清這個名字。
更何況一個前途無量的狀元郎,怎麼會流落到這疾苦的西部,來當一個軍營里的小兵?
裴珩清面色不改,「西部軍營將士千萬,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罷了。」
「要說特別,就是嗜酒如命,貫會耍賴。」
「哦,那這個嗜酒如命的無賴識不識字,會不會做假賬?」
我將桌面上的一本賬冊丟給他,上面是軍營里日常的采買支出,糧草、冬裝、兵馬……各項支出條理分明。
這需要定期上報于天子,由天子從國庫撥軍餉。
不過一本賬冊不夠,他還會派遣官員前來視察。
「殿下需要多少?」
裴珩清簡單翻閱了一下,「或者說,殿下想要豢養多少私兵?」
這可是誅九族的重罪,他就這樣大刺刺地說了出來。
「五萬,再加西部十萬將士。」
我半身前傾,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,「你敢嗎?」
「這樣大的事情,殿下說給我聽了,我若是不敢,恐怕人還沒出這營帳,頭已經落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