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貴人的女兒瞧起來是個有福氣的。」
「很、很可愛……」
他們沒讀過書,也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,翻來覆去便是這些。
唯獨蜷縮在角落里的那名女子仿佛對這一切置若罔聞。
我的目光長久停留在她身上。
她發絲凌亂,衣裙也被撕破,白皙的臉頰上是清晰可見的巴掌印。
她娘察覺到我的目光,驚恐地將她抱在懷中。
「小女有眼無珠,沖撞貴人,還望貴人恕罪。」
仿佛又回到那個求饒的午后。
我如墜冰窖。
17
原來賑災點起的騷亂是這個。
駐軍見色起意,強占了屠戶之女春芝。
段玉命人將那駐軍五花大綁,跪在席前。
他知道大禍臨頭,連忙磕頭認罪。
「姑娘,你就原諒我吧。是我豬油蒙了心,是我罪該萬死。
「我上有老下有小,你大人不計小人過,就可憐可憐我吧。」
春芝仍然蜷縮在角落里,一動不動。
那人見狀氣急,當場惱羞成怒:「那天明明是你先對我使眼色的,不然我也算個軍爺,能看得上你?」
我還沒說話,段玉一腳踹在他后心上,將他踹得人仰馬翻。
「擱這受害者有罪論,真該死。」
他擲地有聲:「女子的貞潔,從不在羅裙之下。」
干脆利落,聲線帶著少年獨有的清朗。
屋外寒風席卷而過,屋內我漸漸回溫。
遭遇到無端的傷害,從來就不是我們的錯。
我上前一步,將匕首遞給春芝。
「開始也許很難,但最終都會好起來的。
「你跟著你爹學過殺豬嗎?」
18
我意識到。
段玉并不是傳聞中的心狠手辣、殺人如麻。
他很不一樣。
銅鍋騰起霧氣,隔絕我端詳他的視線。
霧氣中輪廓模糊,他的聲音也好似來自混沌之處。
「想過嗎?離開清風堂。」
「可我無處可去。」
持著長筷的修長指尖一頓,下一刻,我的碗里多了片什麼肥牛。
他云淡風輕:「天下之大,哪里都可以是去處。更何況我說過,王府就是你的家。」
可他有什麼理由對我這麼好呢?
我以為他要說是神下達的旨意。
但他極為認真地注視著我:「因為你值得,雙雙。」
我什麼都不會,什麼都做不好。
唯一算得上熟練的,是殺人。
我奉命殺他而來,他明知一切,卻對此閉口不提。
還告訴我:「你很好,是這個時代的錯。這時代落后愚昧,未嫁從父,出嫁從夫,夫死從子,賢良淑德,恪守貞操,相夫教子,全部都是強加在你們身上的枷鎖。
「你有打破它們的勇氣,也有那個能力,雙雙。
「你該與自由千秋同歲。」
19
月色沉靜如水。
顧少卿閃身進入房中。
一向熱衷于插科打諢的他這次卻神色嚴肅。
「本來一切順利,可臨到關頭忽然傳出段玉出現在賑災點的消息,而我身上的解藥少了一枚。
「無雙,能不能告訴我,你為什麼對狗賊心軟?」
他緊盯著我,不放過我臉上任何表情。
「我帶回去的尸體本天衣無縫,偏偏那狗賊無事,全盤皆亂,圣上震怒,命人來捉我們二人。」
天子生性多疑,我們此番被認作叛逃。
捉回去,在劫難逃。
沒想到,顧少卿絲毫不怪罪我連累了他。
他輕嗤道:「叛便叛了。
「走狗當久了,也該嘗嘗當人的滋味。」
20
出逃得緊急,我來不及去尋段玉。
只好留下一張字條,其實也沒寫什麼。
只是謝謝,附贈一筆游龍,免得他到死都不知道敵人是誰。
權當可憐他了。
天子派出親衛,若是人少,我和顧少卿還能應付得過來。
可惜事與愿違。
大雨滂沱,山路泥濘。
濕透的發絲緊緊貼在臉側,三歲小孩的身體機能也尚未徹底成熟。
本是顧少卿扛著我跑。
在我連打數十個噴嚏后,他決定只身引開親衛。
我被安置在山洞中,出發前他脫下身上的外袍。
「披著,小豆丁。你在這里等我,如果我沒能回來,你就帶上這枚信物到景南鎮找東風樓的少掌柜,他是我意外結識的至交好友,可信,且無人知道我和他的關系。」
玉佩花紋繁復,通體冰涼。
我卻覺得手心很燙。
「你現在沒有武功,接下來的路也許很艱難,別怕,我一定會努力趕回來的。」
顧少卿掩好洞口,背影消失在雨幕中。
他說。
「小豆丁,忍忍。堅持住,等我回來我有話要和你說。」
21
沒等到顧少卿回來,我就因為高燒昏倒在山洞中。
山洞外大雨滂沱,電閃雷鳴。
山洞內的我意識全無,緊緊蜷縮著。
不由自主地將冰涼的玉佩貼在臉頰,試圖降低身上的火燒火燎感。
身體像剛燃起生命之火的柳條,以燎原之勢熱烈舒展。
朦朧中,洞口出現隱約的人影。
來人氣息冷冽,夾雜著潮濕草地的清新香氣。
他看起來很眼熟。
俊朗的眉眼皺在一起,眼中寫滿擔憂。
好像有人在叫我。
「雙雙,雙雙。
「別睡。」
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撫平他的眉眼。
「別皺眉,這樣好丑。」
他身上好涼。
他好像一個大玉佩。
22
山洞外,段玉碰見負傷回來的顧少卿。
血珠順著臂膀蜿蜒而下,匯集在手腕處,垂落在地,砸彎小草的腰。
段玉懷中,聶無雙已經恢復少女模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