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京的時候,太子哥哥來接我。
他坐在金貴的轎輦上,淡然受著眾人跪拜。
我父王佝僂了腰身,隨其余人長跪不起,也未得他半分眼神。
矜貴的少年只是向我伸出了手:「阿嫵,隨孤回京。」
我也坐上了那奢華的轎輦,回首看著父母親人逐漸消失在視野中。
「怎的這般愛哭?」
他嘖了一聲,伸手替我拭去淚水。
「孤會護著你,別哭了。」
回京的隊伍剛出涼州城的時候,后面追來一個小乞丐。
「王女,不好了,城里起戰事了!」
他白皙的小臉被熏黑了好幾處,衣衫破爛,身上很多處擦傷。
只有一雙黑目濯濯。
隨行的侍衛大聲斥責他:「哪里來的賤民,敢沖撞殿下!拖下去殺了!」
「慢著!」我焦急地轉向皇兄,「他說的許是真的……」
皇兄神色淡然地揚了揚下顎,示意我看涼州城的方向。
城門安靜地閉著,還有守城士兵在悠閑地巡邏,哪有什麼戰事。
許是這小乞丐博可憐的招數。
我爬在轎攆上看他,他的眼睛真好看呀,是涼州養出來的,格外有風情的一雙眼睛。
「太子哥哥,別殺他,我想把他一同帶去京城。」
「隨你。」
小乞丐還想說什麼,在侍衛兇狠的眼神下,終究噤了聲。
回到京都,皇兄不許他進皇宮。
我便找人將他安頓下來,給他置辦了宅子,還給了大筆銀錢,讀書或做生意都行。
我將涼州的一顆小種子種在了京都,欣喜地看著他在這里生根發芽。
這樣,我就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。
我們的聯系很少,轉眼過了七年,就在我快忘記他的樣子時,朝堂上一位青年首輔登閣。
白衣翩翩,桃目濯濯,芝蘭玉樹的青年,衣袖里淌著青禾氣息。
怎能叫我不癡醉……
8
夢境的最后,我還是聽到了涼州城破的消息。
霎時間哭得不能自已。
一切都離我而去,我拼命想抓住什麼,卻怎麼也抓不住……
「阿嫵,醒醒!」
我哭著驚醒時,已經被攏入一個微涼的懷抱。
身后之人踏夜而來,沾染著夜露,滿袖的青禾氣息落入我鼻尖。
我死死攬住他的腰,如同快要溺斃的人,貪婪嗅著他氣息。
「別離開我,沈翊清,別離開我。」
那人哪受得住這般,喉結滾了滾,俯身吻在我發頂。
「阿嫵,你又做噩夢了。」
「是。」
自從和沈翊清在一起,我夢里的涼州越來越清晰。
好像有人從塵封的記憶中將它取出來,吹去塵土,重新放在我眼前。
如果我也將它忘記,涼州就會真的如同沒有存在過一般,輕飄飄地遠走。
平常人的人生尚有來處。
而我,連來處都差點失去。
「沈翊清,永遠不要離開我。」
「永遠。」
頭頂傳來一聲輕嘆:「我求之不得。」
緩過神來,我的手掠過他的腰間,卻忽然摸到一抹溫熱液體,血腥味隨之充斥鼻尖。
「你受傷了?」
我一驚,趕忙爬起來,點燃了床頭燭火。
沈翊清的臉在燭火下蒼白得透明,眼睫輕顫,好似忍著極大的痛楚。
他一身黑色夜行衣,腰間衣料被利刃劃破,洇出一大片血來。
「別怕。」
話音未落,殿門被「砰」地踢開。
太子帶著禁軍將染霜閣團團圍住,火把照映著他的臉,顯出森森寒意。
殿門前還橫亙著看守我的內侍的尸體。
「夜闖宮闈,刺殺內侍,按律當誅。
」
祈修卓殘忍地扯起一抹笑來:「沈翊清,你好大的膽子。你一再糾纏孤的皇妹,你說該將你如何抽筋剔骨、炮烙示眾才好呢?」
「殿下說笑了,我與阿嫵即將成親,怎能叫糾纏?」
「倒是殿下,這幾日想方設法逼迫圣上收回賜婚詔書,也未見成效啊。」
沈翊清絲毫不懼地挑釁。
「找死!」
劍風逼近,在最后一刻堪堪停在我喉前。
太子惱怒地收了劍:「阿嫵,你做什麼?」
「皇兄,別殺他,我想帶他回涼州。」
「我帶他回涼州,不會再讓你為難。」我重復了一句。
「呵。」
「七年前你便是這麼說,是我愚蠢,才會給了這賤人機會接近你。同樣的錯誤,你以為我還會犯第二次嗎?」
他一劍釘在床前,打橫將我抱起,大步走出殿門。
禁衛軍舉著火把涌進來,火光將染霜閣映照得如同白晝。
「把他給孤一刀刀剮了,骨頭剔下來喂狗。」
他目光落在染霜閣的牌匾上,眉宇間流露出濃重的厭惡:「再把這樓閣一把火燒了。」
「是!殿下!」
震天齊喝后,短兵相接的打斗聲即刻響起。
「祈修卓,你瘋了嗎?」
我驚詫到無以復加,拼了命掙扎。
可任憑我如何捶打,禁錮我的力道也沒有松開半分。
眼看著沈翊清拖著受傷的身體逐漸落入下風,我心中升騰起一股濃稠的絕望。
「為什麼不叫皇兄了?」
太子垂眸,定定地望著我。
「阿嫵要同孤如此疏遠了嗎?」
9
這個瘋子。
這種時刻還在想這些。
我一直知道皇兄生來淡漠,視人命如草芥。
可在他展露如此陰鷙暴戾的底色時,我心頭還是生起了恐懼。
打斗聲逐漸遠去,身后火光沖天。
意識蘇醒之時,我才發現自己被軟禁起來了。
我從來不知道,東宮書房后面還有這樣一個暗室。
里面處處掛著我的畫像,畫中人情態各異,嬌嗔的,失落的,深情相望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