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在更早之前,我所受的苦難與折磨,無人知曉。
江望也不知道。
「我運氣不錯,阿婆疼我,也疼弟弟。她沒日沒夜地用編茅草,用掙來的銅板養活我們倆。
「后來,阿婆生病了。
「她病得很重很重,病到還剩一口氣的時候仍在床上編草席。弟弟要去請醫生,她不肯,罵弟弟亂花錢。你不曉得,我阿婆很兇的,她罵起人來,能把一個大男人罵哭。
「我阿婆說,等她死了,也把她丟在隔壁垃圾堆里。」
阿婆走的那年,我才十三。
她躺在床上,臉色灰敗,面孔瘦削,眼球渾濁不堪,帶著一股子死氣。
她干瘦干瘦的手掌用力地握住我,反反復復地叮囑,她手里這張草席,能賣個八文錢。
要去市場西面沈家鋪子里找沈老板,他人善,或許會同情我們孤姐寡弟的,多施舍我們一兩個銅板。
九文錢能買半斤白面,但一定要藏好,免得鄰居家手腳不干凈的小子來偷了去。
她還有許多事未曾交代我。
過冬的破褥子還沒準備,天花板漏了個洞沒人去修,還有當作床睡的木板也被老鼠咬壞了。
也來不及告訴我,她不在了,我和弟弟兩個人該如何才能活得下去。
阿婆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,她喉嚨里發出「嗬嗬」的聲音,眼睛逐漸失去了焦距。
阿婆留給我最后的話是:
「對不起,幺幺。
「阿婆是真心把你當親孫女的。」
17.
我阿婆一生要強,從沒和人低過頭。
她撒潑,耍賴,愛貪便宜,斤斤計較,是上流最看不起的市井小人。
但只有她這樣的性子,才能從亂世中生存下來。
阿婆說,我像她。
她撿到我時那麼小一個,穿著剪裁得體的錦緞衣裙,戴著玉鐲,掛著金鎖。
雖然衣衫凌亂,淚痕斑駁,但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。
不知怎的,走到貧民窟來了。
阿婆問我:「你是誰呀。」
我說:「我叫幺幺。」
只這一句,多了什麼也不說。
家住何處,父母是誰,什麼都不肯說。
她不問了,我又纏著阿婆。
我把身上貴重的東西都脫下來,遞給阿婆:
「我把東西都給你,你能不能收養我?」
阿婆說我這倔脾氣有幾分她年輕時的樣子,一時沖動,把我帶回了家。
家中還有一個弟弟,比我小兩歲,是阿婆的親孫子。
阿婆說,他父母上戰場死了。
從此以后我和弟弟都是沒爹媽的孩子,跟在阿婆身邊。
日子雖苦,但也得活下去。
阿婆死了,我與弟弟哭了一場,頭一次沒聽她的話。
用她做的草席卷著她的尸體,尋了個樹林將她給埋了。
弟弟在阿婆墳前磕頭,發誓此生定會好好照顧我。
過了幾日,他在碼頭尋了個當苦力的活計,我在家里編阿婆留下來的茅草。
我尋著沈家鋪子賣了幾回草編,沈老板果然如阿婆所言,每回都多給我一些錢。
我與弟弟兩個人的生活,依舊貧苦,但充滿希望。
弟弟說,他看中個金耳墜,等這幾個月工錢結了,就給我買。
可我沒等到他發工錢的這一天,等來了他在碼頭上和人打架的噩耗。
我趕過去的時候,弟弟倒在血泊中,已經陷入了昏迷。
和他打架的是工頭的兒子。
起因是我弟弟去討要拖欠的工錢,他不肯給,反而找了幾個工人把他狠狠揍了一頓。
見到我來,他氣焰囂張,甚至吹了個口哨。
他說:
「你要是做我的小妾,我就給你錢讓你給你弟弟收尸,怎麼樣?」
我沒忍住,打了他一巴掌。
他氣急敗壞,把我送進了局子。
我在警察廳里面待了一天一夜,出來時,醫院送上了天價的收費單。
我哪有這麼多錢。
我將家里的東西變賣了七七八八,四處求人,四處借錢。
還是沈老板看不下去了,為我指了一條路。
他說百樂坊最近在招歌女,你若能成為當紅的歌女,一首曲子不下百金,救你弟弟綽綽有余。
他幫我偽造了個身份,叫沈青容。
自此,我白天在醫院的消毒水味里穿梭,晚上在百樂坊的燈紅酒綠里扭動腰肢。
我容貌姣好,年輕,有資本,很快脫穎而出,賺到了第一筆金。
是一塊手表,富商送的,為此他沒少在我身上揩油。
我忍著惡心,笑臉相迎。
待下了班,我奔去典當行,換成銀元,再跑到醫院時。
弟弟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。
護士很抱歉地告訴我:
「病人沒有了求生的意志。」
我還是來晚了。
18.
我略去了阿婆撿到我那塊兒不提,只與二姨太講了我阿婆和阿弟的事。
她沉默地聽著,許久后才問:
「你既然已經失去了以前的家人,就不再考慮考慮找個新的家庭?」
「我找好了。」
我大方地向她展示我的房間:
「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,我嫁給了江望,他就是我的家人。」
「……」
二姨太罵我。
榆木腦袋,冥頑不靈。
我臉皮厚,我無所謂。
接二連三地在我這里碰壁,她也懶得管了。
她說:
「隨你吧。」
走了兩步,她又扭過頭來囑咐我:
「小五,你也知道,我是商人的女兒,習慣了事事權衡利弊。我最后與你說一次,這一樁生意,穩賺不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