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
那時,我奉命潛入金帳汗國,獲取情報。
為了行路方便,我易容喬裝成北蒙少年,一路快馬疾馳,可剛出達薩城,就遇上罕見的暴雪。
官道邊坐落著一間屋舍,旌旗在狂風暴雪中獵獵作響,我牽馬走近了才看清,上書「金滿堂」三個大字。
我沒聽說過有這麼個商號,許是新開辦的。
商人向來笑迎客來,從不拒絕旅人求助,我抬手便敲門。
開門的伙計興致不高,迎我在火堆邊坐下,轉身在小鍋里用勺子攪合了兩下。
我一眼瞥過,居然只是米湯。
挑挑眉,我開口搭話:「怎麼大過年的只喝米湯?」
伙計苦笑了一聲:「商號困難,若是我們掌柜的再借不到周轉的錢,便只能散伙了。」
就在此時,又有敲門聲傳來。
我看伙計手上正忙,便上前開了門。
門外兩人「呲溜」竄了進來,反身掩上門,將呼嘯的風雪擋在外面。
其中一人轉過身,眼神落在我身上,眼瞼微不可察地一抖。
我也看清了來人,居然是金世堯。
我剛想抬手遮臉,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如今已換了形貌,是個過路的少年旅人,便大方抬眼打量他。
他一身厚實的蒙古袍,戴著毛氈帽,滿身落雪,形容狼狽。
留守的伙計高聲問:「掌柜的,可借到錢了?」
金世堯還是看著我。
「掌柜的!」伙計提高了音量。
金世堯回神,不等他開口,同行的伙計已經恨恨道:「房主不肯通融,債主不愿寬限,欠我們錢的只給我們吃閉門羹,哪有半分辦法!」
說著,他摘下皮帽,在火堆邊伸出僵冷的雙手。
金世堯也走過來,烤著火道:「再熬三個月,之前壓的那批貨出手,商號便寬裕了。
」
伙計們面面相覷,欲言又止,不過礙于我這個外人在場,到底沒有再開口。
他轉頭問我:「小兄弟是?」
留守的伙計搶著答:「過路躲雪的旅人。」
米湯煮好了,金世堯親手舀出一碗遞給我。
我愣了一下,擺手拒絕。
他不由分說把湯碗塞到我手里:「喝點熱乎的暖暖身子。」
熱意順著碗壁流向指尖,果然熨帖,拒絕就軟下來。
喝完米湯,風雪便停了。
我看看天色,抱拳與他們道別。
金世堯卻說:「不如留宿一夜,徹底放晴再動身。」
我搖搖頭:「不了,要事在身,叨擾了。」
我摸摸身下硬物,起身走了。
才翻身上馬,金世堯追了出來。
我一愣,正要拍馬就走,韁繩被他拉住,懷中被塞入一個溫暖的水囊。
我怔住:「這是?」
「天冷,客人帶著捂手。」他仰頭看我,眸色漆黑,隱含關切。
我心頭一暖:「多謝了,金滿堂待人真誠,令人賓至如歸,不日定將峰回路轉,客似云來。」
「謝客人吉言。」他松開我的韁繩,后退一步站定。
我一拍馬臀,疾馳而去。
片刻后,身后傳來大聲的呼喊。
我不予理會,反而一夾馬腹加快速度,將疾呼甩落身后。
金世堯,一碗米湯換一包銀子,你賺大發了。
8
潛伏在金帳汗國的第三年,我在宮宴上再見到了金世堯。
那是汗王的六十大壽,王宮內彩綢飄揚,歌舞不休。
熊一樣高大雄壯的汗王端著犀牛角雕成的酒杯,穩坐在高臺王座之上,欣賞著王公大臣和諸國行商獻上的珍寶。
金世堯代表金滿堂獻上了一座九層玲瓏白玉寶塔,塔身通體由羊脂白玉雕成,共八角十三層,塔身雕刻有門窗扁額,窗門旁銘有精美紋飾,透過門窗可看見里面的 312 座天神像,包含汗國信仰天神的所有法身。
巧奪天工的禮物博得了汗王第一聲贊美,也為金滿堂打通了汗國市場。
五大三粗的汗國蠻子以恭賀為名,圍著金世堯灌酒。
不多時,他便雙頰緋紅,醉眼朦朧,連連告罪,說想下去醒酒。
汗王幼子薩日朗一個眼神,他身邊的長隨便起身扶住了金世堯,搖搖晃晃出了王帳。
我眉頭一皺,薩日朗一貫心胸狹窄,精心準備的禮物被一介商賈比了下去,說不好便要出手作弄。
我悄悄跟了上去,在長隨將他推入一人高的酒缸前,我出聲了。
長隨手一頓,連忙沖我行禮:「蘭納夫人。」
我用著薩日朗寵姬蘭納夫人的臉,低聲喝問:「你要做什麼?」
他欲言又止。
我嗤笑一聲:「作弄貴客,王上不會怪罪王子,還不會怪罪你嗎?」
他面色一變。
「還不快走。」
他神色一凜,拱手退下。
跌坐在地的人這時自己坐了起來,靠著酒缸,仰頭看我,黑眸里閃過怔忡。
我見他安全了,轉身離去,卻是一頓。
回頭一看,他拉住了我的裙擺。
我扯了一下。
他沒放手,反而喃喃:「娘子……」
我心里一跳,下意識撫上自己的臉,卻摸到發辮上一串垂落的珠玉。
差點忘了,他怎麼可能認出我,不過是醉話。
猶豫片刻,我還是蹲下身,捏著他的下巴喂了一顆解酒的清心丸。
默數十息,他眼中朦朧的醉意散去,眼神清明起來。
我淡淡道:「金掌柜酒醒了沒,醒了就放手,不然被薩日朗殿下看到,我們都難逃一死。」
他一僵,緩緩松開了緊拽裙擺的手。
我站起來,欲轉身離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