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父過壽,同僚帶著孫女來姜府做客。
我伴小妹妹在花園里玩耍。
周妍兒忽然道:「姜琰,你知道你有幾個姑姑嗎?」
我不解:「一個也沒有啊。」
她卻搖搖頭,拿黑漆漆一對眼眸盯緊我,啞聲道:「有三個。」
「整整三個,在你爹爹出世以前,全都被弄死了。」
我宛如被驚雷劈了,愣在原地。
眼前浮現祖母將小妹妹抱在手里的情景。
那時我只晃了下神,小妹妹便不再哭了。
祖母垂下手,說:「送去莊上埋了吧。」
那三個孩子,也是祖母親手掐死的嗎?
我不禁打了個寒戰。
周妍兒將小手背在身后,冷冷地道:「叫你爺爺打消結親的念頭吧,我以后是不會嫁給你的。我娘說,你們這種人家,不配娶女子進門。」
她看我那眼神,像看大石底下骯臟的臭蟲。
一陣羞恥襲上心頭,我忍不住道:「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。」
她撇撇嘴:「光說說,誰都會。」
我卻很篤定:「我不會成親的,一切到此為止。」
03
我于騎射刀劍上頗有天資,師父們教我武藝,總是一點就通,個個樂得笑瞇了眼睛,夸贊我是奇才。
我于念書一事卻資質平平。
六歲開蒙,到十二歲,整整讀了六年書,書也許想認識我,我可不耐煩認識它們。
但教書先生狡猾,總是報喜不報憂。
祖父又愿意信他,畢竟是九代洗女洗出來的大孫吶,祖父說我將來必定進士及第,光耀門楣。
爹卻依舊活得憋屈。
他不會念書,沒機會去外面做官,在祖父手下討生活,屁股仍時常開花。
娘為他上藥,恨恨地道:「等琰兒平安長大,叫老東西傻眼。
」
爹眉頭皺得更深:「到時候,世上有沒有一條大路給琰兒走呢。」
娘怒拍一掌:「又說喪氣話,這些年咱們滾雪球般攢下偌大私房,還怕鋪不出一條路來?」
生我那時,爹娘倒賣古書嘗到了甜頭,之后故技重施,弄到了一筆銀子。
娘找了個人在臺前露面,正經做起生意來。
官宦人家生怕沾染了「行商」二字,掉入末流,娘卻笑道:「有錢能使鬼推磨。」
當年祖父弄權使詐,占了別人的房子,喜滋滋搬入后,常在轉彎處看見鬼影。
他說不信鬼神,卻很快大病一場,于是倉皇逃離。
房子空置多年成了鬼屋,租也租不出去,人們都說原房主陰魂不散。
娘找人出面,用很低廉的價格將鬼屋買了下來,拿出多年積蓄整修,使其變為城中最新最大的酒樓。
她把原房主一家老小安頓在三樓,城中人都夸為善舉,前來捧場。
酒樓生意興旺,終日人頭攢動,觥籌交錯,一月能有數百兩的進項。
她在燈下打算盤,對我說:「琰兒,等你長大,娘讓你恢復本來面貌,以女兒身做大梁國最豪富的人。」
她望向半空,似是看見了那景象:「嘿嘿,到時候老東西會不會氣得當場吐血。」
我扶額苦笑:「娘哎,你別一口一個『老東西』。前幾日喊祖父吃飯,這三個字都滾到舌頭尖了,愣是被我和著一口冷風咽下去了。」
04
幾年后的秋天,因匪患嚴重,派去收田租的管家了無音信。
祖父在花廳上急得來回踱步。
他想了想,朝我爹道:「老大,你親自下鄉走一趟,一分租都不能少收。」
娘抗議道:「外面那麼亂,相公手無縛雞之力,出門還不是送死?」
祖父瞪了眼睛:「難不成要我老人家親自去?大少奶奶近來主意是越發多了。」
我娘抿住嘴,偷偷翻了個白眼。
回到房里,她攛掇我爹:「你去酒樓躲躲,犯不著為了點田租把命搭進去。」
爹卻搖搖頭,道:「總該給姜家出點力,這是我做兒子的本分。」
娘啞然失笑:「這樣的家,還談什麼本分。」
可爹去意已決。
傍晚時分,有個少年來到姜家門前,求見大少奶奶。
他請求娘屏退仆從,又朝我看了看。
娘叫他放心,他才道:「嬸子,聽說大叔要出門,我這有個東西。」
他掏出一塊粗糙的玉佩,系著銀色絲绦。
少年低聲道:「幾年前伏虎山的人來我家,悄悄送了這東西,我想大叔拿著它,路上若是遇到點什麼事,興許能派上用場。」
娘默默接過,神情復雜。
當年,祖父為了占他家房子,誣陷他爹通匪,窩藏過伏虎山大當家。
那時,大當家已被處斬,死無對證。
孰料消息放出去,伏虎山當了真,就此記下一段恩情。
爹揣著這塊玉佩出了門。
第五天,隨行的小廝獨自逃了回來,哭著道:「遇上土匪了,少爺叫我快跑,自己沒跟上來。」
祖父忙問:「田租呢,帶回來沒有?」
小廝抹著眼淚道:「連田莊都沒走到,少爺就丟了,哪里來的田租呢。」
我爹生死未卜,再無音信。
娘沒哭也沒嚷。
她照常替爹收拾四季衣物,擦拭文房四寶,好像他隨時會走進姜家大門。
有時對著無人處,她恨恨罵一句:「叫你不去,非要去,真是活該。」
祖父說田租沒收上來,全家都要勒緊腰帶過日子,將月例砍去大半。
好在我們并不靠那點錢生活。
有天,祖父踱進廚房,見廚娘單獨做了份飯菜,預備送給偏院里的嬸嬸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