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與長璆,注定要糾纏不休。
番外·長璆篇
一九二五年,梅世禮聽說孫傳芳要打進來了,一夜沒睡。
軍閥打仗占地,第一要務便是斂財收稅,首先針對的,就是當地的豪紳。
梅家幾千畝的土地,是名副其實的大地主。
第二日梅世禮從祠堂里頭出來,第一個決定便是舉家搬遷到上海,祖宗的基業不能砸在他手上,他先使這一招棄車保帥,等來日局勢明朗了,再另行謀劃。
管家問他,帶不帶碉樓里的長璆少爺。
梅世禮吊著一張臉,手里磨著兩顆核桃,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。
半晌,才冷淡道:“……由這孽障自生自滅吧。”
管家剛要退下,又被他叫住:“你把那道士的香,送去碉樓……再找個信得過的斂尸人,要是他沒捱過去,就把他扔進地窖的棺材里。”
“畢竟是我的種,傳出去惹人非議。”
管家連連彎腰,奉承道:“……老爺真是菩薩心腸!”
梅世禮閉上眼睛,揮了揮手,示意管家去安排。
梅家的管家動作麻利,只用了三天時間,便打點好了一切,梅世禮帶著長玨和一堆姨太太,浩浩蕩蕩地上了路。
沒忘了帶上衣服首飾,也沒忘了帶上槍支彈藥,連長玨姨太太養的那只獅子狗,都沒忘了帶上。
但偏偏忘了帶上碉樓里的長璆。
不,不是忘了。
是根本沒人記得。
長璆還不知道外面發生的這一切,靜靜地看著窗外,他近來病得越來越嚴重,下不了床,只好呆在床上。
送飯的仆人已經兩天沒來了。
長璆很餓。
但他沒力氣下床,走出這座碉樓。
但今天鎮子里的吳伯來了,長璆沒來碉樓前,住在他家隔壁,得到過幾分照拂。
“長璆少爺!”
吳伯在門口喚了兩聲,長璆沒有回應的力氣,但幸好他直接上了樓。吳伯帶來了熱騰騰的飯菜,一勺一勺喂給了長璆,又給他熬了藥。
長璆有了些精力,問他今日怎麼有空來,碉樓看得嚴,不許別人進出的。
吳伯沉默半晌,掏出一塊香,訥訥道:“老爺給的。”
長璆接過香,有些高興,咳了一陣后殷切地看著他:“……爹給我的?”
“嗯。”
吳伯的眼神憐憫,有些不忍,但他還是開了口:“長璆少爺,老爺他、已經去了上海……”
長璆愣住了,他呆呆地抱著香,藏進了被子里,而后從里面傳來了低低的嘶啞嗚咽聲,類似小獸瀕死前絕望的悲鳴。
吳伯嘆了口氣,起身離開:“少爺,我明天再來看你……”
但長璆沒能活到第二天。
孫傳芳的軍隊打了進來,當天半夜,幾個兵偷偷摸摸地進了碉樓,搜刮了一番,卻什麼值錢的物什也沒找到,只發現了病重的長璆。
長璆下午時,就把香藏在了床頭的暗格里,幾個兵找不到銀錢,便拿他泄憤。
“咱們給著小子,來個貼加官……”
長璆死時,子夜難明。
他醒來便看見自己的尸體,臉上還蒙著五張干透的紙。吳伯是兩天后,悄悄摸過來的,卻只在碉樓里見到一個死去的長璆。
吳伯沉默地替他收拾好臉,抱著他的尸體下了地窖,放進了那口棺材,拜了三拜,而后離開。
長璆喊他,他卻充耳不聞,跟著吳伯走到門口時,長璆才發現,自己出不去。
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門被吳伯關上。
碉樓里靜悄悄的。
長璆在里面呆了一年,兩年,幾十年……他從一開始的絕望瘋狂,慢慢變得平靜下來,長璆一雙陰郁病態的眼,藏在碉樓的每一處角落。
大門再次打開,已經過了四十年。
一個女人來和他做一個交易。
“這是吳家最后的香火……長璆少爺,看在我公爺給您收拾后事的份兒上,幫幫忙吧……”
暗格里頭的香被點燃,女人是神婆的后代,自然知道它的用處。
長璆冷笑一聲:“關我什麼事呢……”
女人或許是走投無路了,跪在地上拼命給他磕頭:“長璆少爺!您行行好……我、我能為您尋一個鬼妻來!”
鬼妻……
長璆心動了。
下一瞬,女人肚子里的死胎活了過來。
“那你就去找吧……”長璆期待了起來,他笑了笑:“記得,你孩子的命我能給,也能隨時拿走。”
……
九三年的夏天。
一個中年女人踮著腳走在夜里,懷里還抱著一個女嬰。
她打開碉樓的大門,點燃了香。
長璆出現在黑暗中,她恭恭敬敬跪下,“長璆少爺。”
他接過女嬰,手指逗弄著她的臉。
“這就是我的妻子?”長璆笑得有些扭曲詭異,“……我喜歡她。”
女人仍舊跪著,她看見長璆臉上的喜愛,暗暗松了一口氣:“……這個孩子也是陰煞命,一出生便被扔掉了,我悄悄撿了回來……”
這個孩子同她的兒子一樣,不能呆在陽氣重的地方,她打算把她送到孤兒院。
長璆抬了抬眼,將女嬰還給了她,隱下心里幾分淡淡的不舍。
“你們走吧。”
他轉身,緩步走上樓梯,“……我在這里等她回來,別忘了,帶上那塊香。”
但女人喊住了他。
“長璆少爺,給她取個名字吧?”
長璆頓住。
漆黑的夜里,他無聲地裂開嘴角,笑得十分甜蜜——
“胭胭。”
“我的胭胭。”
——全文完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