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
我十四歲時,跌落山崖,昏迷半月。
爹娘已經做好我長眠不醒的準備,因此當我醒來,他們發覺我只是失憶時,便十分喜出望外。
只是失去記憶而已,家人親友都在身側,完全可以再熟悉起來。
于是所有人都不知道,沈七姑娘失去的記憶,對于山中的一個少年,意味著什麼。
那少年出身勛貴,生性不羈。
他天生情感稀薄,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所謂信仰也單薄如紙。
這樣的人無疑是非常危險的。
他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意志,又有充足的實現自己意志的能量與資源。
他現在坐在族中學堂,背誦所謂忠君愛國的篇章。
可若你仔細去看,卻能看見他嘴角的譏誚笑容。
他還是個孩子,就已經如此冷漠。
當他長大成人后,裴家的基業,豈不要葬送在他手里?
祖母求神拜佛。
老住持告訴她,這孩子生來享盡榮華富貴,一切都唾手可得,便也對一切都無所求。
老住持又說,山中無人語,自然凈人心。他若在山中隱居十年,必然可破業障。
裴家把這孩子送去了檀山。
在山中隱居的第六年,江東裴氏這一輩的嫡長子,已經讀完了所有的書,練完了所有的刀法。
他才十八歲,他已經覺得人生乏味。
他想,那老禿驢準是個騙子。
直到一個傍晚。
樹影搖晃,足音輕輕,河水之畔,有鹿呦呦。
他篤定那里有一只鹿。
他取箭,搭弦,挽弓,射箭——
然后是一聲痛呼。
少女跌坐在綠郁之中,精致華麗的裙裾浸透了血。
他撥開樹枝走過去,她稍一抬頭,眼淚就如珍珠般滑落。
充滿鳥叫、蟲鳴、野獸長嘯的山野之間,他忽然聽見自己的心跳聲。
砰!砰!砰!
他的心臟在一瞬間活了過來。
少女來自臨海沈氏,此次是來探望久病的外祖母的。
她聽說檀山之中有一種草藥,逐鹿群而生,月半時開花,日出時枯萎,對外祖母的病有奇效。
她想為外祖母采藥。
可是,草藥還沒采到,她先被人當成了獵物。
少年十分愧疚,一路背她下山。
她疼得眼淚止也止不住,還要分心安慰他。
「你別慌,我這個人就是這樣,天生愛哭,其實沒有多痛的,真的。」
他沉默不語,越發自責。
她擦擦眼淚,拍拍他肩膀。
「要不你給我唱首歌吧,每次我做噩夢,我娘親總唱歌哄我。」
他變得十分窘迫:「我不會。」
她又是眼淚一串,落在他肩膀,快燙傷他心口。
他只能投降。
青山之中,月色淺淺。
是誰荒腔走板的歌聲響起。
又是誰忽然破涕為笑。
她說:「我教你一首歌吧。」
風輕輕,葉青青。
月牙兒掛上了天穹頂。
小囡小囡你莫哭。
月牙兒照著前面的路。
……
山路好長。
她在他背上睡著了。
讓他不自覺,連呼吸都放輕了。
18
正值雨季,河水暴漲,沖垮了橋梁。
最膽大的船夫也只能望河興嘆,不敢貿然出船。
派去沈七姑娘外祖家送信的人,也因此滯留在山腳。
那一年的汛期持續了十天,姑娘就留在了山上十天。
姑娘是個非常聰明的姑娘,她一眼就看穿了少年不可名狀的空洞。
她問他,一無所有之人,會拼盡全力想要富貴榮華。那麼富貴榮華在身的人,還要為什麼拼命呢?
他答不出,因為這正是他心中所問——
他生來就擁有一切,他已經沒有什麼想要追逐。
姑娘卻狡黠地笑了。
她說:「富貴榮華在身的人,不該為自己謀,而要為天下謀。」
少年如夢初醒。
時值天下紛亂,英雄者,何必為己,當護天下!
他想報答姑娘,是報答,也是彌補。
他去山上采藥,采最好最新鮮的藥。
又去山上捕獵,烤最香最嫩的肉。
他怕姑娘煩悶,又去砍樹劈木,為姑娘搭了一座秋千架。
細雨蒙蒙,鳥啼婉轉。
姑娘坐在秋千上,寬大的衣袂飄動如云。
她轉過頭來,笑著喊他的名字:「裴青瑯,我好開心啊!」
他便也如釋重負地微笑起來。
多奇怪,在她面前,他變得慌張無措,因她喜而喜,因她苦而苦。
我做得好嗎?
她會喜歡嗎?
他幾乎想把自己的一顆心捧給她。
多年之后,已經白發蒼蒼的裴相,在給孫女們講述這一段時,恍惚了片刻。
他想,彼時其實真正令他感到驚奇的,不止姑娘本身。
更因為她所點燃的,他對生命的熱情。
愛人與愛萬物,原來只有一線之隔。
而他,甘之如飴。
汛期過去,沈家人終于收到了傳信,急忙上山來尋他們家的七姑娘。
他們說,姑娘只身在山中,恐怕于名節有損。
若裴郎君真心為姑娘好,還望從今往后莫要提起這一樁事。
少年沉默了。
他想說他不是那樣的人。
他想說他們從沒有逾矩之舉。
可他沉默良久,最后只說:「請管家帶話,江東裴青瑯,一定會娶沈七姑娘的。」
可后來的事情,并沒有按照少年的預期發展。
他送他們下山,走過了最艱難崎嶇的一段路,然后就要停下。
姑娘眼淚汪汪地看著他。
她說,裴青瑯裴青瑯,我們還會再見面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