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他素有城府,情緒從不外露。
唯有這一刻,他垂眸看我,珍而重之。
「沈娘子,你要相信,你是世上最好的人。」
「陰霾愈重,明珠愈亮。」
「沈娘子,你就是明珠。」
14
洛陽城中,春日昭昭。
我有了自己的小院,自己的門匾,自己的護衛。
世上再無裴沈氏,人人稱呼我沈學官、沈娘子。
公主年幼,不過八歲,已經十分聰明好學。
我教她詩文,教她騎馬,教她學史論策。
她愛好射箭,我便翻出小時候爹爹為我打的弩箭,送給了她。
知識與技能,凡我所有,皆傾囊而授。
唯獨,不愿教她《女誡》。
皇后娘娘問我為何。
我酸澀地笑了笑,告訴她。
「女誡者,誡己以奉人。臣愿公主茁壯、自由、智慧,不愿她犧牲自我、奉獻他人。」
「臣走錯過的路,不愿公主再走一遍。」
皇室尊貴,世家以模仿皇室為榮。
世家顯赫,平民以效法世家為榮。
公主是天底下第一等尊貴的女子,人生擁有無限多的可能。
倘若連她都要受一本書的規訓,平民女子又會何等拘束呢?
皇后沉默良久,自發髻上取下一枚白玉簪,親手簪在我發間。
「沈娘子,你很好。難怪左相在前線督軍,仍要親自上書,向陛下舉薦你。」
我愕然抬頭。
去歲冬末,有人輕描淡寫地告訴我,在眾多出類拔萃的女子中,陛下選中了我。
他要我相信,我是世上最好的人。
原來,他才是最好的人。
15
成為公主講習之后,不少洛陽貴女有意同我結交。
新家喬遷吉日之前,我送去了許多請帖。
可庭院中冷冷清清,無人來訪。
我這才知道,信安郡主選在了同一日、同一刻,大擺宴席。
她恨我讓她在東燕城丟臉,恨我讓她被父親訓斥。
當我來到洛陽,她便終于找到機會,要狠狠羞辱我。
她要讓我知道,當她與我只能二選一的時候,所有人都會棄我而選她——
而事實上,也的確如此。
為了這次宴會,我精心挑選了菜肴,親自釀好了梅子酒。
我請來最好的班子,要唱最好的曲,跳最好的舞。
碗筷已經齊全,甚至桃花都盛放得嬌艷。
可惜桃花樹下無人坐。
而我站在門口等候的模樣,像個笑話。
面對空蕩蕩的院子,樂舞班子不知所措。
班主欠身問我:「請問沈學官,還要奏樂嗎?」
我靜了片刻,說:「要。他們不聽,我聽。」
身后卻傳來一道懶散的笑聲:「說得好。」
我猛然轉身。
卻見本應在南地巡政的裴青瑯立于樹下,沖我微微一笑。
風挾著桃花相送,落了他滿肩。
而他身后,站著許多江東裴氏的年輕孩子們,齊齊向我微笑。
「聽聞沈娘子喬遷,我們特意來討一杯酒喝。」
「沈娘子,不會嫌棄我們唐突吧?」
悠揚的琴聲先起,而后是笛聲,接著是少年少女們的歡笑聲。
一點點,填滿了這座原本無人踏足的小院。
裴青瑯斟酒,遞一杯給我。
「從東燕到洛陽,從家宅到皇宮,逆境不失氣節,順遂不改本心。在你的處境下,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。」
「沈娘子,縱無高朋滿座,你也該敬自己一杯。」
16
裴青瑯攜裴氏子弟來我府上做客的消息,很快就傳遍了洛陽。
聽說信安郡主當場變臉,氣得砸碎了酒盅。
「裴青瑯,又是裴青瑯!」
「沈馥玉她憑什麼!」
沒過多久,那日失約的洛陽貴女們,悄悄找到了我。
她們帶來了各式各樣的禮物。
她們滿臉歉疚。
她們說,對不起,郡主跋扈,我們不能做她眼中釘。
我點點頭,我說我明白。
世道艱難,錦上添花易做,雪中送炭難為,我真的明白。
只是,唯有這樣,才更能覺出裴青瑯的可貴。
那日以后,裴青瑯常來我家做客。
有時帶一些新朋友來同我認識。
男女都有,皆是颯爽開朗之輩。
恍惚中我又回到年少時光,策馬揚鞭、炙肉喝酒、言笑晏晏。
所有麻木與痛苦,都隨流觴曲水,一同消失在青山之外。
而裴青瑯坐在上首,包容地看我酣飲淋漓,時哭時笑。
最多是在我頭暈目眩之際,不動聲色地扶我一把。
只是這樣,朋友們便要取笑他。
齊刷刷問一句:「我也醉了,承之怎麼不來扶我?」
他只笑而不語。
我酒醒后懊惱,問他:「我這樣,會不會太放縱了?」
他垂眸看我,說:「不會,只要你開心,怎麼樣都很好。」
更多時候,裴青瑯獨自一個人來。
抱一盆花,一只小雀兒,或是帶一套劍譜給我。
月下花前,雀鳴聲聲。
有人白衣風流,卻揮刀砍柴,親手為我搭了一座秋千架。
我訝異:「裴相風雅之名天下皆知,原來也會這些粗活?」
他笑了:「這是我搭的第二座秋千架了。」
我努力不著痕跡地試探:「第一座,是為誰而搭?」
他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計,轉身看我,一時沒有說話。
我抿了抿唇,說:「你不愿意說就算了,其實我也沒有很想知道。」
他今年二十五,未曾婚配,已算驚天。
即便他說他曾為誰守節,我也不會失落。
我才不會失落。
月光疏淡,風吹花影搖。
眼前人沉默片刻,有些無奈。
「這些日子,因怕唐突,故不曾發問——沈七姑娘,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