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前小五騙我吹得好聽,你罵我吹得難聽。后來我真的會了,想吹給小五聽,可惜他死了,只能吹給你聽。恐怕再也沒人聽到了。」
燕北頹勢已顯。
城池陷落的那天,近在眼前了。
我沉默半晌:「其實你去求趙平燕,她不會讓你死的。」
宇文渲卻道:「可她從來沒求過我。」
我沒聽懂。
他只是望著水面,繼續同我解釋。
「當年燕宮何等水深火熱,她從來沒求過我。是因為她早知道,終有一天,她要報仇雪恨,要血債血還。」
這就是趙平燕的復仇決心。
「可她把笛子留給你了。她這人,不輕易留東西給男人的。」
如果她真對宇文渲無情,就會利用他,踩他上位,而不是推開了他。
宇文渲突然坐得離我近了。
他把笛子握在手里,慢慢攤開了掌心。
竹笛上有一條多出來的新裂縫。
只是在他吹奏時,被緊緊捏住了。
我怔了怔,喃喃道:「你剛才是從懷里拿出來的?」
我的肩膀忽地一沉。
這人歪靠到我肩上,他太重了,都快把我壓垮了。
「宋漁,這十幾年,我過得好苦啊。謝謝你來陪我,我要去見我弟弟了。」
他的后背往前佝僂著。
月光將那半截箭柄照得雪亮。
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輕。
「宋漁,你當年冒死為太子收尸。你說,她會來為我嗎?」
我雙手用力攬著他,才能不讓他栽到地上。
眼淚幾乎是奪眶而出。
「哥!」我抱著他哭,「哥哥,哥哥,我會讓她來的。」
竹笛從那人手里滾落。
我剛想去撿,但放不開宇文渲。
只能看著那笛子沿著河坡往下,滾落進了水里。
轉眼,隨著河水漂遠,不知歸處。
……
沿著這條河,往西走三十里,就是南朝大軍的營帳。
短短的三十里,卻是我的十年。
從黑夜走到黎明。
終于見到了趙平燕。
她三十三歲了,容貌冷艷傾城,比其母全盛時期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但再也沒人敢直視她的臉了。
因為她已經是這天下權力最鼎盛的人了。
她戴著帝王冠冕,快步向我迎來,將我納入懷里。
「宋漁,你回來了!」
「是啊,我回來了。」我靠在她肩上,頓了頓,「陛下。」
趙平燕說回來就好。
她再也沒有后顧之憂,要讓大軍即刻壓入燕北。
我看向躍躍欲試的她。
默默開了口。
「宇文渲死了。」
趙平燕臉色微滯:「他死了嗎?」
「就死在沿河三十里,他想讓你為他收尸。」
趙平燕一時怔住了,往后坐進了椅子里。
「死了……死了好啊。正好燕國皇室,朕一個活口都不想留。」
她雙手握住兩側,因為過于用力,手腕都在顫動。
我知道,她在傷心。
可我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。
我想來想去,只好和她說:「他學會吹笛子了。你沒聽見,還是你第一次殺人前那晚,吹的那一曲。」
趙平燕沉默了好久。
突然她站起來,雙手把桌上的物件,統統拂落在地。
「那又怎麼樣?」她幾乎是暴喝道,「我母妃,我皇兄,我南朝將士,我南朝女兒,他們死得不慘嗎?!」
殿里殿外,約莫數十人,同時跪下求她息怒。
我也被拉著跪下了。
趙平燕漸漸冷靜下來了。
「朕會讓人給他收尸的。」
半年后。
南朝大軍攻入燕王宮。
趙平燕完成了她名字里的志向。
趙平燕親擬御旨:燕國皇室,但凡男子,皆被斬首,但凡妻女,貶為庶民。
不少臣子勸諫女帝。
「妻子尚能放過,但女嗣也是皇室血脈,需得斬草除根。」
趙平燕坐在龍椅上,否了眾臣諫言。
「就讓她們來找朕報仇。朕要看看,哪個女子,能像朕這般,走到這個位置?若是她能,天下就該是她的。」
眾人認為女帝過于高傲。
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,趙平燕是從什麼起點開始,又如何走到今天的。
那年的狩獵集,她曾赤身裸體,被驅趕入山林。
她反手殺一人,將死尸覆于身上。
趙衍自私昏聵,趙溪珩清正有余,老燕帝陰狠多疑,趙巡心智平庸,宇文渲太過重情。
只有趙平燕,她配得上這至尊高位。
趙平燕要封我為長公主。
我拒絕了。
我自請以姬妾身份,為宇文沉終身守陵。
趙平燕和我上城樓觀光。
「宋漁,你是為了他,在怨怪我嗎?」
「陛下,不是,只是我累了。我遠遠比不上陛下。」
趙平燕回頭看我:「比不上我冷血嗎?」
我注視著她,輕輕啟唇:「不,是我比不上你堅韌。同在狩獵集,你求生,我求死,我早就了無生志。」
趙平燕雙手撐在城墻上。
明黃的衣角,被風吹得鼓動。
她抬頭遠眺。
入目是萬里河山,風光不絕。
「我這一生,從煉獄里爬出來,從南朝耽于享樂的公主,到老燕帝的貴妃,西南王的夫人,再成為皇后,最后是皇帝!
「我弒兄,弒父, 弒夫,弒子,于一個女人而言, 我冷血惡毒。可于一個帝王而言,這又算得了什麼呢?我一雪前恥, 安定四方, 富庶百姓……我做得比近百年的人都好!
「宋漁,我不希望最后一個人也離開我。」
可是高處不勝寒。
以后趙平燕要面對的,是更艱險,更漫長,更寂寞的帝王征途。
她這一生都不能停下了。
而這十四年來, 自趙溪珩死去起,我日日驚懼交加, 夜夜痛不欲生, 不斷地消耗心血, 早就沒有力氣了。
我是應該被她拋在過去的人了。
西方的天際,晚霞燒起來,映紅半邊城墻。
趙平燕立在余暉里,身影拉得很長。
我輕輕跪了下來。
「趙平燕,我信你, 創千秋偉業,開萬世太平,終有那一日。」
我抬眸看她。
「可是,公主, 往后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。」
……
我重返燕北。
為趙溪珩、宇文沉、宇文渲守陵。
趙平燕不負我愿, 一統天下, 開創盛世。
又過去了十幾年,我被緊急傳召入京。
趙平燕快要死了。
她微微閉眼,拉住我的手,口中囈語斷斷續續。
「宋漁, 好苦啊, 這一生, 真的好苦啊。」
我輕拍她的手背:「我知道,公主辛苦了。」
渾濁的眼淚, 沿著臉頰而下。
「來世吧……來世……本公主只會帶你行樂……絕不帶你進燕地。」
她說完這句話, 便撒手人寰。
我腦海里閃過的,卻是前世光景。
趙平燕絕不入燕地,背起我的尸體,直直地撞劍而亡。
所以,公主,那是你的來世嗎?
可是誰又知道——
這是第幾世呢?
我已經重生一世。
如果真的再有來世, 我只想把前世今生, 忘個干凈。
趙平燕,享年四十九歲,傳位于皇太女。
沒過兩年, 我也要死了。
我和宇文沉同棺而葬。
彌留之際, 見一道孑然身影,立在長橋盡頭。
那人轉過身來。
眉眼微動,眸光皎潔。
自他腳下, 開出荼蘼白花,蔓延到我腳邊。
「阿漁,這次一起投胎了。
」
【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