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被烏云遮住。
燭火亮了起來。
黑甲兵在我面前慢慢地沉重地倒了下去。
他們口角滲血,四肢僵直,死不瞑目。
蠢貨。
我熄滅了火燭,剪斷了燭芯中藏著的迷藥。
我喝下肉湯的景象,不過是迷藥帶來的假象。
而他們的死,卻是真的。
長夜森森,我獨自一人走出營帳。
四下無人,我突然想起了瓊華。
我從不相信瓊華會害我。
因為她愚蠢又直白,她會羞辱我,卻也會哭著讓我別去邊關。
這種費心費力的手腕,她沒有那個腦子玩。
但這是瓊華的黑甲兵。
是皇帝親自挑選,親手訓練,特意用來保護瓊華的皇家特兵。
她最信任的護衛隊,卻從來沒有聽命于她。
我嘆息起來。
瓊華,尊貴如你,驕傲如你。
卻連一支黑甲兵,都不能真正擁有。
月色照亮我的陰暗,照亮我的丑惡,照亮我的罪惡。
照亮我染血的雙手。
引我反思,引我自贖。
我忽然發現,我不想殺瓊華了。
我要殺的目標。
可能一開始就錯了。
14
八月八號那場大戰之后,士氣低迷。
盡管我方損失慘重,但齊國也不會好過。
我方并不是全無勝算。
但是所有人都像是陷入了牛角尖,絕望在士兵之間蔓延。
大哥肩膀纏布,操刀振臂高呼,想要鼓舞士氣,卻仍然無濟于事。
兵法上講究: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。
彼竭我盈,故克之。
但是現在,竭力的一方,是我們。
我問:「真的沒有辦法了嗎?」
阿姐皺著眉,猶豫著:「也不是沒有辦法,若是此時皇帝御駕親征,將士看到自己沒有被皇家人放棄,自然會士氣高漲,說不定可以一戰。
」
大哥握緊長劍,冷哼:「他根本不在乎百姓和將士的死活,讓他親征,比殺了他還難。」
盡管大家都不相信,但是父親還是持筆給京城十萬火急送了信,請求皇上前來相助。
一連五天,都是死氣沉沉,京城沒有半點消息傳過來。
大家都絕望了。
八月十三那天,我和元娘切了肉干,煮了甜粥,分食給各位將士。
死戰在即,我們無能為力,只好吃飽要緊。
篝火燃燃,我端著粥碗,蹲在地上,聽著蟬鳴,對著月亮發呆。
還有兩個時辰,便是前世大戰發生的時候了。
瓊華說得沒錯,即便是做足了萬全準備,即便是重來一世,我們似乎的確還是螳臂當車,蚍蜉撼樹,沒有改寫歷史的軌跡。
阿姐拍拍我的頭,寬慰我:「至少這一世,我不用被困在宮墻,你不用磋磨在齊國,我們都看了好山好水,都做了自己的想要的事情,至少不枉此生了。」
我點點頭,卻始終覺得有些不甘心。
隨意拔了根草葉,扔在嘴里吮吸時,卻聽見遠處馬蹄急促,銀鈴叮當,如聞天籟。
瓊華紅衣似血,胯下小白馬揚著馬蹄,如有神降。
她飛撲下馬,一個不穩,差點栽倒在草地里。
瓊華喘著粗氣,豎起三根手指:「三天!我晝夜不息,跑了三天!終于趕過來了!」
我驚愕地看著她:「你怎麼來了?」
「你們給皇兄的信,我也看了。他不愿意來,我也勸不動他。」
瓊華眼神明亮,眉眼彎彎。
「但是你們別怕,不是要皇家人嗎?」
她指指自己,一臉驕傲。
「我!梁瓊華!皇室嫡出的長公主,前來助陣!夠不夠面兒?」
瓊華笑著。
我卻哭了。
15
我將瓊華拉在一邊,低聲問她。
「你知不知道,將領要沖在最前面的?你那繡花枕頭的功夫,怎麼保護自己?你會死的。」
瓊華咧開嘴笑,突然給我講起了故事。
她講從前有一個小公主,以為哥哥愛她,全世界都寵她,但其實一切都是假的,哥哥把她當棋子,全世界都把她當傻子……
我打斷她:「能不能好好說話?」
于是瓊華安靜下去。
她說:「我最近開始好好念書,不再去春樓了。」
「我在史書里讀到,古姜國有一個長公主,名號宣慧,幼名皎皎。她的哥哥很愛她,她可以在庇佑下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,但是她還是為了百姓去和親了,在異國他鄉被活活折磨死,臨死時才只有十五歲。」
「我想,我也要承擔自己的責任,我不要被哄著當傻子活。」
她扣上紅披風,握緊長劍,跨在馬背上沖我遙遙一笑。
「我總是自詡自己是皇嫡女,現在也該讓你見見皇嫡女的風范了!」
她舉起長劍,站在高臺上,對著死氣沉沉的將士們振臂高呼,聲音清越。
「吾乃大梁長公主!將士們!大梁沒有放棄你們!今日,我們血戰到底!不勝不歸!」
像是巨石投入深潭。
濺起千層水花。
將士們眼含熱淚,舉起手臂:「血戰到底!血戰到底!」
我轉頭,卻看見大哥抱著劍,倚在樹旁,專注地看著高臺上的瓊華。
眼神閃動。
似乎再也容不下別人。
16
瓊華和我都懷疑過,我們的努力不過是飛蛾撲火。
但是事實證明,我們都錯了。
及時的糧草補給,規避前世的敗局教訓,再加上始料未及的皇嫡女相助。
所有的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起來。
此戰,力竭。
但大勝。
所有人都歡呼著,相擁著,慶祝著來之不易的勝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