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是一樣可以被隨時犧牲的工具。
瓊華呆呆愣愣地看著我,臉上的淚痕都干涸了,自己都沒發現。
她沉默了很久。
似乎若有所思。
10
七月二十八,我正式動身前往邊關。
這些時日備下的糧餅、肉干、藥草,都悉數碼好,整整齊齊垛在馬車內。
馬車上用涂黑的布匹蓋頂,在盛夏里為糧草提供一處遮蔭的良地。
我騎在馬上,率著一小隊家仆,回首遙遙相望城門。
不知道為什麼,此情此景,心里居然會有不舍。
元娘慢吞吞地從馬車上鉆出來,遞給我一方用錦布包著的包袱。
元娘垂下頭:「這是大夫人給您的。」
是滿滿一盒黃澄澄的金子。
元娘將包袱往我懷里塞:「夫人說,府上賬目有限,但是路遙馬疲,你一個姑娘帶著這麼多東西,窮家富路的道理得懂,萬萬不能沒有銀兩傍身。」
我愣在那里。
忽然想起來,幼時父親常年征戰,經常不在家。
下人欺負姨娘,冬天不肯給姨娘炭火時。
大夫人也曾從自己賬上撥過銀絲炭的。
妾室和庶女的日子,不過是在黑屋子里數星星,是看不到盡頭的。
若不是主母不為難,只怕日子還要再難上幾分。
嫡母為人冷淡,從不刁難。
我點點頭,伸手讓元娘上轎,收下了那盒金子。
我提著馬繩,深吸一口氣,準備出發時,卻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,似乎是隔著千山萬水,遙遙相呼。
「燕初葵——」
我驚訝回頭,看見瓊華紅衣獵獵,駕著一匹小白馬十萬火急地奔了過來,身后還跟著一隊黑衣騎兵。
馬蹄揚起飛塵,她輕喘著氣,一雙葡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。
「一定要去嗎?」
我指著一車又一車裝滿貨物的馬車:「箭在弦上了。」
瓊華恨鐵不成鋼:「你大哥,你嫡姐都是死心眼的,你知不知道我皇兄說這場戰根本沒有勝算!你們為什麼一個兩個都要趕著去送死!」
暑夏的日頭很毒,照在瓊華身上,印著她生氣的臉,居然顯得生動極了。
瓊華驅著馬,快步朝我的方向走了幾步,想要抓我的衣袖。
「你們燕家人,能不能自私一回?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做?你能不能為你自己想一想!」
「長公主。」我輕聲叫她,語氣決絕,「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自私的。」
「若是燕家軍貪生怕死,那大梁國不將國,淪為一片血海。我們在前面擋著,護著,才能換長公主的自私和任性。」
「你,你……」瓊華眼中淚水滾滾,她又惱又怒,伸出手指著我的鼻子,幾近質問。
「即便此戰必輸無疑,即便是飛蛾撲火,你也要去嗎?!」
「是。」
我拽緊馬繩,已經高聲策馬,奔騰而出。
車隊緊跟其后,不敢落下。
蟬鳴燥熱,馬蹄飛塵。
只剩我高聲朗朗,應答瓊華的話語響徹城墻外。
我說。
「即便蜉蝣撼樹,即便螳臂當車。」
「也絕無悔言。」
11
這世上總有人需要站出來的。
不管是嫡是庶,是君是臣,都有自己要承擔的責任,都有自己想要守護的人。
我對瓊華說謊了。
我并非大公無私,并非大愛無疆。
我也自私,自私到想要我在乎的人們所有心愿都成真。
前往邊關的路和前世通往齊國的路是同一條。
重來一次,匪患已經被大哥悉數剿滅,沿路民風淳樸,和樂融融。
只有天災,是人力改變不了的。
這條路,因為地勢險要坎坷,被稱為奪命路。
奪命路上冬有風雪封路,夏有酷熱流沙。
而我是這樣自私,這樣執拗。
哪怕是被卷到流沙中,渾身都控制不住地在流沙中下墜,也拼命想要活下去。
一切都極快,快到我來不及反應。
我只顧得上拉起一只腳陷進流沙里的元娘,將她甩在岸邊。
自己卻反而失足跌落進去。
流沙快要吞沒我的胸腹,我深吸一口氣,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,放松身體的桎梏。
元娘跪在沙邊,不停地哭泣,她撿起一根樹枝,拼命想要朝我的方向遞過來。
她哭著去揪住家仆們的袖子:「救救她!求求你們救救她!三姑娘,三姑娘是個好人,你們救救她啊!」
家仆們束手無措:「這流沙湍急,救她說不定會把我們自己搭進去,真的沒辦法啊。」
元娘紅著眼睛,猛得推了一把為首的家仆:「你們反了!若不是三姑娘打首探路,如今掉進流沙里的,就是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!」
流沙漸漸逼到我的脖頸,我感到渾身都有千斤重,沉悶到無法呼吸。
前世我有大哥庇佑,即便是危險重重的奪命路,也不覺得害怕。
而如今,我還沒見到大哥和阿姐,卻要無聲無息死在流沙里了。
書上說,痛極呼娘,窮極呼天。
但是姨娘在我很小的時候便死掉了。
她的臉甚至在我的記憶里都漸漸模糊了。
我早就沒有娘了。
于是我就呼喚自己的名字。
我心中默念:燕初葵——活下去,只有你活著,大哥和阿姐才能活著。
書上還說,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
但是我這個將死之人,是個逆徒。
我仍舊惡狠狠地想:欺負過我的人,一個都別想好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