隨即抽出歷晴漪的腰間佩劍,叮鈴飄舞,在空中挽起個好看的劍花。
輕輕一橫,架在周明延的脖子上:「我要和離。」
早該和離了。
慈生察覺到快走時,就提過要給我留封放妻書。
可他占了別人的身子,兩年來,雖嘔心瀝血,卻難免觸碰朝堂上一部分人的利益,怕他走后,身體的主人招架不住。
我為他撫平眉心的山巒,輕聲承諾:「沒關系,我還在,我留下,總可以提點照應些。當還你的債。」
周明延愣了一下,嗤笑道:「你瘋了?」
劍在他的脖子上劃出血痕,我彎彎地笑:「瘋不瘋,等會侯爺就知道了。」
自古大雍只有夫休妻,斷無妻休夫的傳統。
輕飄飄兩句話,簡單單挑個刺,七出之條,把婦人牢牢地困在籠子里。
被休棄的女人,娘家是斷不能要的,只能凄慘慘一臺轎子,送往農莊或寺廟,在苦難里了以殘生。
先皇的長公主曾榜下捉婿,好巧不巧,捉了個家暴男。
她被打的身無完膚,左耳失聰,哭著向先皇求救。γȥ
那擁有無上江山的男人,卻說:「你忍忍罷。」
你忍忍罷。
一忍,就忍到被活活打死。
事后,為了名聲好看,還圓了個病逝的名頭。
她是被禮教親倫、至親家人合謀殺死的。
慈生來后,曾改革婚姻法,并如愿以軍功撕開過一道口子——
要廢七出,男人不得肆意休妻,也不得吞滅妻子財務,更提出女人也擁有和離的權利。
我陪他一塊跪在宣武門外。
跪了三天,圣上看著我們,似乎想起了他那個慘死早逝的嫡姐,點頭允了。
朝野沸騰。
可新法實行半年,依舊沒女人膽敢在官府告書和離。
我是第一個。
那天,我持把冷劍,逼著周明延和我同去官府。
將他一腳踹在府衙門口,在歷晴漪擔心的神色里,我從容拿起鼓槌,敲響登聞鼓。
我知道她擔心什麼。
大雍夫家至上,雖有女子和離法,卻需在陳狀前,滾一遍鋼刀板。
板子上全是刺,一眼望去,在日頭上,閃著寒凌凌的光。
歷晴漪拉住我:「算了,南枝,我們再想辦法。對付一個酒囊飯袋,沒必要把自己折進去。」
我搖頭:「晴漪,你知道嗎。酷法總比無法強。
「要喚醒一些人,總要流血,總要犧牲。
「登聞鼓立在這里半年,六個月一百多天,始終沒人敢敲。她們或許怕死,但更怕的,卻是贏不了狀子,生不如死。我愿以我血開新風。」
兩米長的鋼板,像是看不到頭。
我護住自己的心脈,咬著牙滾了下去,一肉一帶鋼刺,密密麻麻淌滿我的鮮血。
徹骨的疼痛涌來,像要把我撕成碎肉,可心里的執念卻告訴我,很多人看著呢,很多人會知道的,今天走一小步,將來就會走一大步。
蝴蝶扇動翅膀,也能影響很多人的人生。
到最后,是歷晴漪扶著我,跪在衙殿堂前的。
了解來龍去脈后。ץż
京兆府尹判了我和周明延和離。
這是大雍的第一場和離案,辛四姑娘擠在人群里,熱淚盈眶。
她們倆攙著我走,日暮黃昏。
一步一滴血。
遠處有個女人向我奔來,她擦著淚問我:「俺丈夫一直打俺,也不去種地,家里的活都是我干。大娘子,你是個歷害人,能不能教俺怎樣從上面滾下來不死啊,俺也想去告。」
我笑笑,說,好啊。
即使做的有限,可一個能帶動十個,十個就能帶動一百個。
哪怕有躲在角落里沉默的人,可我們勇敢爭取到的光明,也總能惠及在她們身上。
從今往后,夫家不敢再肆無忌憚地虐待妻子。
因為她們身后,早有了一條退路。
……
兩年后。
歷晴漪嫁給太子,是準皇后了。
送嫁的那天,她掰著指頭數:「我想想, 你們家那口子叨叨的,要開海通商,把禁鴉片寫成祖制傳下去, 不能光興儒學,還要學農學商, 百家齊放……
「這麼多事, 我可不得隨時幫你們盯著。喂,南枝,這樣做下去, 我們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是吧。」
是的。
一定會有的。
我問她是因為這個嫁給太子的嗎?
她罕見地紅了臉:「也不是,我就是發現, 他人還怪好的嘞。」
是啊,沒他兜著,你闖那麼多禍, 早死幾百次了。
又三年。
太子登基。
跟先皇比, 他算是個勤政愛民能接受新鮮事物的好皇帝。
許是受了歷晴漪的枕邊風,在這年, 他開了沿海九個商口,減了賦稅, 科考上增了三科實干的項目, 還在全國普及放腳的好處。
彼時街頭巷尾,我正和辛四姑娘吃一碗陽春面。
我們的書院已開了六家。
這一次, 我要遠去邊南,她為我清水踐行。
我背起行囊, 揮揮手, 向她告別。
很久后, 我有一個女學生,她中了那年的女狀元,把女子讀書無用的言論徹底打成齏粉。
她來看我時。
高興哭了。
我為她擦淚, 望著四四方方的天空, 又想起了慈生。
老天爺曾做過一樁糊涂事。
他給我指了一個聲色犬馬的未婚夫。
如果照這條路走下去,我會有錯誤的家人, 不幸的人生。
日暮迢迢,我一定會在絕望的沉默中殺了他,卻被囿于刑罰禮教,走上一條自毀的黑暗之路。
好在他又睜了眼。
將一個異世的靈魂,帶來我身邊。
堂有垂柳, 珍重待春風。
那靈魂點燃燭火, 給我以光亮,教我愛恨和能活下去的方法,從此,心臟有了跳動的力量。
慈生,前路很長。
我們一起走下去吧。
即使, 這輩子, 再也見不到了。
我死后, 將葬于淮柳,待戰亂平息,若你還能回到這里, 請將我的墳刨出來,穿過歲月的沉重,讓我陪你最后一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