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下的,只剩些孩子女人,幾個護院,在憤怒的暴民面前,不堪一擊。
我和辛四抱在一起。
我能感到,她在發抖。
也是,平時再潑辣直爽,她也只是個二十多出頭的女人。
怎麼能不怕呢?
一刻鐘,像一個世紀那麼久。
門外的喧囂聲漸停,響起個憤怒又凌厲的女聲:
「都給本將軍滾,怎麼,你們還要襲官不成?敢動手的,立刻押下去,先打三十板子。」
歷晴漪,她來了。
一開始察覺到不對時,我就支開紅玉讓她出門報了信。
偌大個長安城,我能信的,真來救的,竟然只有一個她。
門被緩緩推開。
她看見我煞白的臉,不斷有血溢出,譏笑凍在嘴角。
嘴張張合合,她說:「廢物……喂,你別暈啊,我不罵你了。」
我還記得,那是個年關。
彼時慈生正從南海歸京,在城外聽到了書院的動亂,甩開大部隊,自己先回來了。
醫館里,歷晴漪喂我喝藥,滿臉不耐煩。
下一秒,『啪』地一下,碗就碎在地上。
她看見周慈生,滿目焦灼的周慈生,披風戴月而來,將病榻上的我,珍而又重地抱走,擦肩而過時,低聲說了句謝謝。
除此之外,多余的,什麼都沒有。
后來,她沖我哭:「為什麼,為什麼,我樣樣都贏你,毫不輸你一籌,為什麼他看不見我?」
我拍拍她的肩。
「晴漪,你是一個會讓我自愧不如的人。世界就這樣,我自己在閃耀,但也絲毫覆蓋不了你的光芒。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爭個高下,不是你好,就是我爛呢?我們不能一起好嗎?」
她把委屈和憤懣都哭出來。
擦擦眼淚,搭上我的手:「你聽好了,孫南枝,我將來,一定要找一個比你更好的夫君。
本姑娘一定要再贏你一次。」
得。
又比上了。
比比精轉世嗎?
后來,北方蠻子不安分起來,歷晴漪要去邊疆,被老丞相狠揍了一頓,能爬起來時二話不說就又剃了個光頭。
跪到金鑾殿前,太陽一照,顯眼得很。
圣上都氣樂了:「你真是大雍最不像女兒家的人了。算了,皇后疼你,朕也破例給過你將軍的封號,去便去吧。」
7
馬車吱呀吱呀滾滾前行。
距上次見歷晴漪,已有一年了。
她頭發長長了,懶懶地披到肩上,依舊那麼好看,那麼張揚。
指著轎外,她問:「怎麼回事?」
我搖頭。
于是,她知道了:「他走了?」
沒錯,整個大雍,知道周明延換了一個靈魂的,只有我和歷晴漪。
慈生是個很聰慧的人,知道改變需一點點來,他把性情大變解釋成家國有難,被迫成長,這番說辭甚至瞞過了望孫成龍的老太君。
卻被晴漪窺出端倪。
一個沉湎酒色的紈绔子,真的能一夕之間,變成胸懷天下的好男兒嗎?
她不信。
她遠比這個時代的人要聰慧大膽,想了半月,把腦袋都想破,終于認定,不是變了,而是徹頭徹尾換了一個人。
但至于是貍貓換太子,還是志怪小說里的狐鬼奪舍,她想不明白,也不在乎,沒有追問。
馬車里,燃著一脈安神的香。
「周明延,他說過,他還會回來嗎?」歷晴漪問道。
他還會回來嗎?
不會了……
心里有條河,河里落著瀟瀟雨歇。
見我臉上蒼白有汗,猶疑一下,她拿帕子幫我去拭,這一拭,將我的神思帶往過去的長河。
慈生來到大雍兩年。
一刻不停,片刻不敢歇。
嘔心瀝血,像要把一輩子的事情,壓縮在六百余天的時光里完成。
但最后的一個月,他請了假。
什麼也不干,專程回府陪我。
我們這段姻緣,始終是有名無實的。
可那個月,很快活,他把住我的腰,親手教我防身術,說每日需練一個時辰,強生健體不易生病。
月色枝頭,他在案前,下筆如神。
微積分、歷史、哲學、詩詞歌賦、農學器械,能記得的,搜腸刮肚,雜七雜八,他寫了滿滿十幾本小冊子。
我問他:「沿海那邊,沒事嗎?」
他搖頭說,已經提拔了兩個有勇有謀的將軍,他們的家人都死于倭患,熱血男郎,勢要將海盜打回老家。
可真沒事的話。
慈生,你的眼里,為什麼含著淚水。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個夢,夢里有條長長的河,河對岸,站著一個短頭發藍工裝的男人,我叫他,他不理,只是回頭沖我笑了笑。
眉目含星,和周明延一樣的五官,但要精神很多。
被驚醒時,慈生就站在我的床前,正盯著我看。
他沒有睡。
都說女人的第六感很準。
我哽咽道:「慈生,你是不是,要回去了。」
是的,他要走了,我的少年郎,要回他的家國天下了。
慈生說,他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另一個靈魂要蘇醒,而在異世界的身體,也在召喚他回家。
那一刻。
我紅了眼眶。
依偎在懷里,卑微的、丑惡的、自私地祈求他:「慈生……你可不可以不要走……」
我認識你的時間,這麼短。
我還沒有,好好地跟你說過話呢。
他拍著我的肩,小聲哄我。
他說他有個同學,家里很有錢,年華正盛,想把國外學到的東西源源不斷反哺給自己的母親,卻發現理想和現實之間的未竟之路總要用血肉之軀鋪就,于是英勇就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