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嬤嬤背上繡樓的那天,我逃了。
盡管世道坎坷,我不清楚一個弱女子要如何活下去,可冥冥中,我抗拒和姨娘相似的人生。
嫁人、進墳墓,過夜哭到明,明哭到夜的生活。
被一個男人的寵愛掌握悲喜,再生一個、或者幾個,重復自己悲慘命運的孩子。
我不要這樣的命運。
逃出來并不容易。
小腳尖尖,行路點點,弱柳扶風。
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喜歡這些,只知道,走起路來,格外困難,是鉆心的疼。
很快,家丁就發現了被打暈的嬤嬤,全府戒嚴。
沒有辦法了。
無論如何,我是跑不過他們的。
于是情急之下,就地一滾,小小的身體,嚴絲合縫地貼在路過的馬車底。
而馬車里,正捆著被綁票的周明延。
一路駛向城郊的山匪窩子。
那里也是,我們命運的交匯。
后來,慈生跟我說,他們那個時代,有一個新生的詞叫『救贖』,在命運的十字路口,你拉我一把,我拉你一把,彼此相攜著,難路也變得平坦。
他救贖了我。
山匪行事老練,心狠手辣。
馬車行出城外幾十里,他們敏銳地發現重量不對,呦呵一聲,看著被揪出來縮成一團的我,笑了:
「哥幾個還是頭一次見送上門的妞,是個雛吧,長得不錯。」
我第一次奔向世界,遭遇明晃晃的至惡。
他們獰笑著向我擁來:「格老子的,多久沒見姑娘了,真是想什麼來什麼。
「喲,這皮膚,真嫩啊,官家小姐?
「又是一個想不開出逃的,老三,你記不記得上次我們也遇見個要跑的。被賣到青樓里,大賺一筆,他娘的,一幫賤貨,我看就是想男人跑出來蕟騒……」
比惡語更六月寒的是他們肆無忌憚扯我衣衫的動作。
我連連后退。
拿出簪子,抵在脖頸,沁出血珠。
明明……
明明不甘心想死,可我竟找不出第二條路。
就在我以為一切都將這樣結束的時候。
馬車里傳來動靜,一雙骨節修長的手掀起轎簾,來自異世的靈魂蘇醒在周明延身上。
「同志,可不興欺負女同胞啊。還是以多欺少。」
山匪回頭看過去,為首的啐了一口,跺腳罵道:「娘的,這病癆鬼怎麼醒了?」
四五個人,齊刷刷提起砍刀,要往那邊走。
周慈生很會估計形勢,他把身上金燦燦的東西全脫下來,遠遠地往旁邊擲。
有山匪分神。
他行如流水跳下馬車,一溜煙跑到我身邊,然后抱著我,就往旁邊的亂石雜草坡下滾。
身后有怒叫喧囂。
他蒙住了我的眼,昏昏暗暗,恍惚間,我聽見來自身下的一聲悶喊,是皮肉滾過沙礫的聲音,鉆心的疼痛,讓他下意識叫出來。
我忽然就很想哭。
哭有關必死之局的一線希望。
4
自他說周明延時,我就對他充滿警惕。
在山洞里,隔火相望。
身后的手,卻緊緊攥著簪子。
慈生摔斷了一條腿。
沒有想象中的疾風暴雨,他撕下布料給自己上夾板,蹦蹦跳跳地很樂觀:
「這算什麼,上次被投了監獄,他們問我鬧事工人的名單,我斷了兩條腿都沒事呢!」
這……
小侯爺病了一場,把腦子丟了?
他低頭正研究身上的衣衫,唔了一聲問我:「同志,現在是什麼年頭啊。」
我懵了。
把簪子捏地更緊,小聲回答他:「景和三年。」
「朝代是?」
「大雍王朝。
」
他瞪大眼睛,自言自語說胡話:「1932 年到……我的歷史上沒有這個朝代。」
『啪』地一聲。
他給自己一巴掌,聲音顫抖:「如果我從現在改變,那將來……」
將來這個世界的走向,會不會山河無恙,國泰民安?
次日清晨,我們繞小路行走。
避開了山匪的搜尋,卻主動送上門,和來找我的孫家護院撞個滿懷。
領頭的是管家孫貴。
我看著他森冷的目光,臉上溝溝壑壑的皺紋,每一條,都好像染著血。
我知道他的。
爹爹的忠仆,耳濡目染,將禮法刻在骨頭里。
他有個女兒,是南月姐姐小時候的玩伴,幾年前,因貪涼在溪水中洗了腳,有露過的外男看見。
孫貴便將她親手按住,砍了雙腳,嘴里叨叨著:「砍了,就干凈了……」
這樣一個骯臟的劊子手、屠夫。
他不是來帶我回家的,是來逼死我的。
就像逼死大姐姐和他的女兒一樣。
猛地一下,我從周慈生背上跳下來,手里的簪磨地全是血,向他們揮舞著:「別過來,都別過來!」
絕望后是更大的絕望。
我以為能逃離這個圈,兜兜轉轉,卻又回到原點。
孫貴盯著我,目光險要將我射穿:「七小姐,別鬧了,都是已訂親的人了,你和外男這樣拉扯,還過了夜,跟我回去向老爺請罪吧。」
不,不能回去。
回去了我會死的。
披頭散發,金簪被我揮出重影。
我無力地反抗,在兩座大山的嬤嬤面前,也只能是窮途末路的難以逾越。
發了瘋一般,我要帶著靠近我的每個人共赴黃泉。
滴滴答答——
有血落下,簪子扎進周慈生的臂膀。
怔怔地看著我,他在呢喃:「禮教倫常到底還要再吃多少人呢?」
將我打橫抱在他的懷里。
他說:「姑娘,信我,你不愿意,沒人能強行帶走你。」
世事往往就這麼奇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