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便是這次,大哥和二哥要飛出蓬萊去交易礦石,我激動得不行,也嚷嚷著要同去。
爹娘本來是不許的,他們道人間不是個好地方,有濁氣,還有瘟毒,若是沾染上了,會使我們生黲。
我早就是聽這話長大的了。
我們烏鴉一族,最怕的就是頭上生黲。
這就好比人,最怕得瘟疫一樣。
我幼時是見過一只生了黲的烏鴉的。
當然,它并不是喝水那只。
生了黲的烏鴉眼神很可怕,它看著我們,像在看一群異類,冰冷駭人。
它的眼珠泛紅,滴溜溜地轉動,那樣犀利,那樣陰沉,也那樣絕望。
這真的很可怕,我爹說它已經不是一只烏鴉了,它被黲吃掉了,成了魔。
崔寶兒不會懂,東海蓬萊之邊的旸谷,那棵根莖碩大,高聳巍峨的扶桑樹上,悲憫的神鳥像從來都是兩只腳,十足。
就像我不懂他口中說的腦子是何物。
那次,我還是跟著哥哥飛出了蓬萊。
因為大哥二哥實在疼我,勸爹娘說烏鴉生黲的機會很小,且近幾年都未曾發生,只要不脫下蓑羽,不同人類長久接觸,是不會出問題的。
鈴鐺五百歲了,是該出去見見世面了。
于是我同他們穿過了黑瘴林,飛過東海,在人間的霧里鎮,將蓑羽化作蓑衣,戴上斗笠,蒙著黑紗,扮作了蓬萊商人。
同我們交易的是鎮上的員外趙縉紳。
聽哥哥說,這是爹之前鋪好的路,趙縉紳很守我們的規矩,將我們視為座上賓。
但我們并未久留,哥哥留下金谷子,我們便帶著礦石回去了。
一來一回,也就十天左右。
也便是這次,海上起了霧靄,我分明聽到二哥在前面喊著——
「鈴鐺!跟緊了!」
可是待我飛過去跟緊了他,他猛地撲棱翅膀,打在我的頭上,將我扇得暈頭轉向。
反應過來時,我這蠢哥哥已經飛遠了。
再后來,我遇到了崔寶兒。
再再后來,大殿下接我回了蓬萊。
回到蓬萊之后,他一直沒有說話,負手立于紫元宮,眸色沉沉。
我心里頓時又有些忐忑,不安地站在一旁:「殿下,你不高興了?」
「是。」
「因為鈴鐺嗎?」
大殿下未曾言語,我傻乎乎地以為他在怪我回家時沒有告訴他,趕忙解釋:「殿下一走就是數日,不知何時才能回來,所以我便請了鳳娘娘應允……」
「鈴鐺,明日隨我去趟旸谷。」
6
東夷有蓬萊,蓬萊有旸谷。
臨海之地,聽得到浪拍礁石,呼嘯聲起。
盤根錯節的萬年古木枝繁葉茂,扶搖而上。
聳立枝頭的神鳥像泛著金光,頸長而白。
神像呈展翅狀,翎羽分明,居高俯視的眼睛,睥睨四方。
那是精衛鳥。
蓬萊所有的神鳥族,自小仰望過的上古神鳥。
大殿下問我:「神鳥像幾足?」
我不解地看著他,答道:「兩足。」
他的神情竟微微釋然,很快又蹙了下眉,道:「你在人間待了三日。」
「對。」
「今后,不要再去。」
大殿下自昨日起,便顯得心事重重,結合這番話,我后知后覺地明白了什麼,道:「殿下放心,化作人形后我一直跟著哥哥的,沒有跟人接觸,不會生黲。」
我急切地看著他,他亦眸光平靜地望著我,最后伸手摸了下我的頭——
「走吧。」
我們沒有立刻回云霄神宮。
而是先去了一趟癲崖。
大殿下立于崖上等我,我匆匆地回了趟家。
果真,我爹和娘正急得團團轉,出去尋我的哥哥還未回來。
看到我,他們如釋重負。
我叮囑他們,待哥哥回來,告訴他們明年去青牛村找一個叫崔寶兒的少年。
怕他們忘記,我又對嫂嫂叮囑了一遍,才飛去找了大殿下。
至此之后,又過三年。
我仍舊還在大殿下身邊,紫元宮的星辰樹仍舊沒有結出果子。
我問大殿下:「它都沒有從前那般禿了,也長大了許多,為何還沒結出果子?」
大殿下道:「不曾開花,如何結果?」
「它還會開花?」
「當然。」
「那它為何還不開?」
「神樹非常力可左右,自然是隨心隨性。」
「……我知道它為何不開。」
「為何?」
我猶豫道:「它可能,太孤單了,院里就它自己。」
大殿下回頭看我,一如從前平靜,聲無波瀾:「鈴鐺,你可以在樹下種花,但不能是午時花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它是星辰樹,日月豈可同輝。」
「日和月高懸于天,都可發光,為何不能同輝呢?」
我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。
換作從前,也定然不敢這樣同他說話。
可我在他身邊又待了這三年,深知大殿下是真的極好。
他面上冷淡,神情多郁,話也不多,但當得蓬萊最耀眼的神君。
十洲之內常有妖獸異動,若屬蓬萊管轄之地,鳳帝常派他前去,每次都平定而歸。
其性情穩重,明理知行,又謙卑自牧,自有海納百川的心胸。
這樣的大殿下,逐漸了解之后,我是真的不再怕他。
當然,不怕他的原因,也可能是因為烏鴉比較蠢,認知單純。
我不怕他,自然敢傻傻地與他對視,直看得大殿下笑了一聲,摸了下我的腦袋。
他道:「鈴鐺,日和月,便如同云與海,注定有跨越不了的距離,永遠不能在一起。」
「我不懂,殿下,這跟我種花有什麼關系,我只知道星辰樹喜歡我的太陽花,它們不是日和月,也不是云與海呀,它們只是一棵樹和一朵花,可以在一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