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夜深月滿,前廳奏樂響起。
我從后門偷偷地出了府。
「做什麼?」
獄卒將我攔下。
「城南桂府的,來送飯。」我模樣卑微,「這幾壺酒是孝敬各位大人的。」
我被放進去了,牢獄潮濕人少。
沈階被單獨地關在偏僻的角落。
「煩請大人給我點時間,我家小姐可以換身干凈衣服。」我塞給那獄卒一袋錢。
聽見我的聲音,角落里的沈階倏然抬起頭。
她滿身污漬,頭發結成一團,肉眼可見的地方全都是血鞭子。
「都快死了還窮講究。」那獄卒罵罵咧咧地走了,「搞快點。」
轉角,傳來幾個獄卒喝酒的聲音。
「這大過節的還得守在這里,真是晦氣。」
「上個月的餉錢到如今都沒發下來,全被那些狗官吞了。」
我走了進去,兩只老鼠溜過。
我從食盒里掏出醫用的材料,伸手牽起沈階的右手。
這一牽,什麼都沒牽到。
我別過眼,沒忍住。
「別哭啊,」她終于出聲,啞著嗓子,「喏,我左手還在,給你牽。」
「你是醫生!」
那是她救人拿刀的手,是她一輩子追求的事業。
她笑了笑。
「我左手還可以握槍。
「柳歲望那廝死前左右手都沒了,還在打人,沒理由我單手還比不上他。」
我聽不得這話,沉下心給她消毒包扎傷口。
「人送得怎麼樣了?」我問。
「今夜是最后一批,我也要走了,不過他們認得我的臉,怕是走不了。」沈階贊許地看著我的包扎技術,「……除非今夜有什麼大事發生,讓警備力量全往那頭去,我可乘亂帶人走。」
我綁好最后一個結,抬眼看轉角處昏迷的獄卒。
「我在酒里下足量,一時半會兒是不會醒來了。
」
我拉起沈階,把我的大衣和帽子給她:「走!」
出了牢獄,在不遠處的巷口,沈階上了接應的馬車。
「一個時辰后,你們帶人往南門出去。」
沈階點頭,從車里遞給我一把槍。
那是她的槍。
我接過,她頓住。
她認真地看了我一眼,像是要用這一眼,永遠記住我的模樣。
「沈階,我們一定會勝利。」
「我們一定會勝利。」
14
我是一名舊式女子。
我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,裹了小腳,伺候公婆,最守婦道。
清宣統三年的中秋,我還是乖乖地躲在屏風后,看著前廳的夜宴。
他們說,女子不能上桌。
有道理。
所以我不上桌。
我就站在后面,遠遠地看著。
然后手穩穩地握著一把槍,對著我那比天大的夫君的——那顆無比可愛的腦袋。
「何少爺多風光啊,一下子殺了那麼多個革命黨。」
「對,虧了他給的燕城鐵路輿圖,我們隔天就給炸了,哈哈哈哈。」
「我就讓那些革命黨排排站在墻角,」何北歸晃著腦袋,舉著酒杯,得意洋洋地說,「就拿他們當靶子練習,我就想看看他們會不會嚇尿了。」
席坐上哄堂大笑。
「但他們一個兩個骨氣硬得很,」何北歸嗤笑一聲,「我槍法不準,打了好幾次都沒打死,一共打了二十七發才死透的。」
沒關系夫君,我槍法很準。
外頭火光四起。
「不好了不好了,江少奶奶苑里起火了,快燒到這來了。」
話音剛落,在場人皆神色慌亂。
何北歸倏然地站起身。
「怎麼回事?怎麼突然著火了。」他問。
「江、江少奶奶抽大煙時昏死過去,那燭臺倒地燃了起來。」
天干物燥,火勢迅猛。
「燒過來了,燒過來了!」
宴上貴客倉皇要逃,場面混亂。
「救火啊,」何北歸蹙眉指揮著身邊的人,「趕緊找水來——」
話倒一半,子彈聲如風,正中他太陽穴。
他扭頭,茫然地望向華麗的屏風后,我那雙他向來厭惡的清醒又堅定的眼睛。
而后,整個人癱倒在地,腦后鮮血漫開。
「啊——」
一聲尖叫,讓原本慌亂的前廳愈發緊張。
我抬手,連續槍決了五個叛國者。
他們手下人喊亂救治,又喊著救火,又顧著逃命。
我趁亂, 沿著在心中演習過無數回的路線, 回到偏苑。
臭娃在一片火光中等我。
「姐姐!」
她抱住我。
火勢愈發猛, 堵住了我們離開的出口。
我沒有把握帶著她離開燕城。
今晚過后的追殺會不斷, 她還太小。
「臭娃,你想念書嗎?」
「想!」
她哭著點頭, 這是她這麼久第一次哭。
我帶她到深井邊,快速地拉起鐵鏈。
「你認真地聽我說, 你下去后將鐵籠打開, 潛到井底會有大洞。
「姐姐試過了, 那個洞是可以走人的。
「但是我不知道它通向何處,但那邊是百年后的學堂, 你可以跟其他孩子一樣念書。」
她無條件地相信我的話,鉆進籠子里。
火燒到這邊了, 苑門坍塌, 險些砸到我們。
「別怕,」我牽緊她,又不得不松開她,「你娘親會保護你的。」
「那姐姐你呢?」
我一笑, 沒回答,將鐵鏈放了下去。
「臭娃, 我們一定會勝利。」
即便,我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活不過今夜。
柳歲望倒下了, 還有沈階。
沈階倒下了, 還有我。
我倒下了,還有今夜出城的姑娘們。
姑娘們倒下了,還有千千萬萬的我們。
我們一定會勝利。
15
這是一口死過很多女人的井。
可今夜,那些曾經枉死在禮教里的女人, 一路在黑暗中, 護送著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離開。
希望她可以有朝一日,在陽光下跳著。
「第三套全國中學生廣播體操, 舞動青春, 現在開始。」
番外
我叫淮秋。
這不是我的名字, 這是姐姐的名字。
但我用了她的名字,一路讀到了博士。
我學的是歷史,不是因為我是從那個時代來的。
這是個秘密,我從來沒告訴別人。
而是因為, 我想在浩瀚如煙的歷史長河里, 找到我姐姐的名字。
我想知道, 她最后的結局如何?
可是我找不到。
很多人的名字我都找不到。
我找不到柳少爺的名字,也找不到沈姐姐的名字。
我導師說,個體在歷史面前都太過渺小。
但我沒放棄。
我想,有一天,我總能找到。
可我已經四十五歲了, 真找不到。
直到我更年期提前那年, 女兒帶著我去以婦產科聞名的醫院看病。
醫院人來人往,我坐在花園的石凳上。
無意間瞧見春日里,立在大樓腳下的一塊石碑。
這家醫院解放后改過兩次名字。
我搜了一下它的前身叫什麼名字。
這一搜,就搜出一張黑白合照。
一排姑娘站在戰火紛飛的廢墟上, 后頭是這家醫院簡陋的牌匾。
站在最前面的,是腰間別著搶的沈姐姐。
她比我印象中的模樣,年歲更長了些。
她的左手搭在另一個人肩上。
那就是我的姐姐。
淮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