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日徹底地陷下去,夜幕降臨。
那群人終究是走了,夫君來到我房中,將眼里所見的一切都砸了。
沒人敢上前攔著。
可越沒人攔,越顯得他的憤怒無能。
「你是不是覺著我很沒用?」
「是這世道不讓我當人!」砸累了,他攤在檀木椅上,「不是我的錯。」
我坐在床邊,語氣冷淡地說:「你這是在賣國。」
「哪來的國?早被宮里的賣完了!」
他神色激動,一步步地朝我走來。
「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。我只是給自己一條活路罷了。
「你以為我們能贏得過洋人嗎?不可能的,人家什麼都比我們厲害。
「難不成要和那些革命黨一樣,為了沒希望的事情豁出命去嗎?」
他倏然伸手,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。
「如果你能早點讓岳丈寄錢來,這一切就不會發生。」
我掰不動他的手,窒息感讓我頭皮發麻。
「我們沒救了,這是最好的辦法。」他說。
「……有救。」
我從縫隙中發出微弱的聲音:「你沒救,但我們一定會有救。」
透過他慌亂憤怒的瞳孔,我看清了自己清醒堅定的眼神。
他很討厭我這種眼神。
「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!」
他徹底地使出全力,這是真要我的命。
我抬手,用匕首刺進他的心臟。
他一驚,求生地本能讓他松開手。
刺偏了。
畢竟是第一次刺真實的人,我的手生理性止不住地發抖。
「你!」
他后退一大步,匕首滑落。
我想去撿,卻被他先拾了起來。
「……柳歲望。」
他呢喃著,不可置信地看著我:「怪不得,怪不得你像變了個人似的。
「他到底哪里比我好?」
他不顧胸前漫開的血,拽住我的手腕發問。
「他死了,你可知?
「中了二十七發子彈,手指都斷了還不肯松開手里的槍,多蠢啊。
「明明是名門少爺躺著便可安穩地過完這一生,可他便要去玩什麼革命。
「他革的是誰啊,不就是他祖父那批人嗎?
「可最后怎麼樣?不還是敗得徹徹底底。」
他越說臉色越蒼白,隨從見狀忙涌上來扶住他:「快喊大夫!」
匕首被何北歸收走了。
我被關進了深宅一處極為陰冷偏僻的廂房里,靠著那口井。
奶媽邊替我擦干了血漬,邊心疼流淚。
「小姐,」她很久沒有這樣叫過我了,「老爺的回信到了,被少爺收著。」
「阿爹怎麼說?」
「老爺說,小姐您……」
奶媽沒忍說下去,將布浸濕,鮮血在盆里漫開。
「老爺說,小姐您是潑出去的水,生是何家的人,死是何家的鬼,從來沒有合離回娘家的說法。」
當真是我爹會說的話,其實我心中早就猜到七八分,所以遲遲地沒有合離。
我是個沒有歸處的人。
窗外,深夏的雨落在井水里。
深井里死的都是些不守女德、離經叛道的該死之人。
「小姐在笑什麼?」奶媽問我。
「我終于成為這樣的人了。」我說,「真好。」
奶媽沒聽懂,只是看著那日漸恢復的腳,說:「我聽著小姐的,也沒給我閨女裹腳。」
「她多大了?」
「十三。」
提及女兒時,奶媽面色柔和。
「也是許久未見了,日子過得苦,不見也好。」
我問了她莊稼上的事情,談著談著便睡著了。
半夜,我是被吵醒的。
外頭燭火明亮,著急忙慌地喊大夫。
「少奶奶,」丫鬟將垂幔卷起來,「姨太太小產了。」
我掀被子的動作一頓:「怎麼回事?」
「原來便坐不穩胎,行事太過頻繁,加之今日又……」
丫鬟話沒說滿,但我心下了然。
「把燭火都滅了,」我對丫鬟說,「我們避著些。」
她點頭,三兩下便全暗了下來。
我又問:「奶媽呢?怎麼不見其他人,就你一個?」
「有經驗的都被叫到那頭去幫忙了,」丫鬟說,「現在府上亂得很。」
我聞言點頭,卻再也睡不著。
不過一刻,何北歸遣人來傳話,讓我去祠堂跪著,給孩子祈福。
「這夜深露重的,也不知道要跪上幾個時辰。」丫鬟抱怨道。
我在祠堂一直跪到第二天正午。
直到外頭夏雨停了,四下都安靜了。
何北歸的人說,我可以回去了。
我腿跪得發軟,丫鬟攙著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走。
走到苑門口,見著幾個小丫鬟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哭。
「這是怎麼了?」丫鬟問。
她們誰都不敢說,眼神卻一致地望向那處深井。
我心頭一驚,趕緊走過去。
鐵鏈放了下去,里頭有人。
我用力地一拉,卻越拉越沉,直到淺淺地瞥見一團頭發。
奶媽溺死在了井里。
她們說,是少爺做的主。
「少爺說,奶媽八字與姨太太犯了沖,克死了他的孩子。」
明明是他推江漪出去吸大煙的。
到頭來為了名聲好聽,拿我的人作陪。
我將奶媽抱了出來,替她換了身干凈的衣服。
外頭響起嗩吶的奏樂聲。
不一會兒,還打起來鞭炮。
「婆母說要沖喜,抬了那通房丫鬟當姨太太。」
13
夏過,初秋落葉。
何北歸為了那份差事,有樣學樣,也辦了份報紙。
鼓動輿論,讓人放火燒了女子學堂,說那地方教的是些違反祖宗的東西。
這些都是府上的丫鬟告訴我的,我已經被關在偏苑一月有余了。
這頭人少,我夜里沉到井里也沒人知道。
那井中的小洞,已經漸漸地有人的頭圍那麼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