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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
借著送信的契機,我上學堂去教了幾節課。
又順道去了沈階的醫院幫忙。
醫院不大,只有一層,涂白了墻便擺上床,比起城西醫院簡陋了很多。
沈階說,錢都花在外國的大儀器上面。
病房里只有十幾張床位,擠得滿滿當當,連地上都有人卷著被褥躺著。
「都是外地來的女病患,床位不夠只能睡地上,她們都十分相信沈醫生。」
醫院的工作人員領著我往外走。
「有些是生產落下的病,有些是被丈夫染上的,疼起來要命都生生地忍著。」
「那是做什麼?」
我指了指病房外被涂上紅色的小角落。
「學堂的姑娘們提議的。她們上了課,便想也將給其他人聽,尋了這麼個地舉辦演說。」
「講些什麼?」
「社會改良、女子教育這類,雜得很。」
「跟聽故事似的,」門邊病床上的婦人插話說,「起初也聽不懂,但聽多了也覺著好,就感覺這身上沒那麼疼了。」
「是呢,她們聲音好聽,眼睛亮亮的。」旁邊的大娘應和著。
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和我說著昨日姑娘們講了什麼內容,好生熱鬧。
好一會兒,我才得空回沈階的房間里算賬。
如今醫院和學堂的賬本都是我在管。
幼時便跟著阿娘刻苦地學看賬,本是為了在內宅生存,沒想到有朝一日,我也能在外頭盤起這麼大的賬。
沈階是午后一刻時回來的。
她連做了幾場手術,臉色蒼白。
白大褂接近腹部的位置暈著一攤血。
我一驚,忙起身。
「別怕,不是我的。」
她拉上簾子。
「要睡會兒?」我問她。
她搖搖頭,警惕地巡視了一圈屋內。
我一愣,問:「出事了?」
「他本不愿把你牽扯進來的,但我受家里監視,沒法幫他。」
她近乎耳語,塞給我一顆極為普通的紐扣。
「這是剛從他同志身上取下來的,你一會兒正常回家,順路去趟城北裁縫鋪找李師傅縫扣子。」
我點點頭,沒再多問,把兩樣東西都收好。
起身要走時,沈階還是猶豫地按住了我。
「若幫我們,你日后也會……」
如不是事態緊急,她不忍我涉險。
我打斷她:「如果我不幫,我們都沒有日后。」
阿娘說,女子很渺小,人很渺小。
但再微渺的東西,在人世間也有自己存在的意義。
從城北裁縫鋪子出來時,我依著沈階的話,又在附近逛了逛。
「喲,這不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少奶奶嗎?」
長街上傳來江漪的聲音。
我扭頭,看見她挺著肚子晃晃悠悠地朝我走來。
「又去那女醫院求子了?不會下蛋的雞怎麼都生不來的。」
我沒搭理她,轉身要上馬車,卻被她拉住。
「知道我剛剛去哪兒了嗎?」她問我。
沒等我回答,她著急搶話,一臉得意地說:「去了女子學堂,那里招會洋文的老師呢。」
「女子學堂?」我挑眉問她。
「不知道了吧,那可是留洋回來的沈大小姐辦的,」她愈發來勁,「像你的舊式女子,怕是幾輩子都見不著人家。」
「你想去學堂當洋文老師?」
「輕易可沒這機會,這全燕城會洋文的女子也沒幾個。」她說。
我笑了笑,進了馬車,掀起簾子:「那祝你成功。」
「我當然會成功。」
她的話沒傳進我耳里,車已走遠。
我從袖口抽出半截匕首,描摹著刀柄處的暗紋。
方才交給裁縫鋪的扣子上也有淺淺的一行字。
上京出事了,生死不明。
日落西沉,我又去采買了些床褥給醫院才回的府。
「少奶奶,您從后門走吧。」奶媽趕在巷口等我。
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
「府上來了洋人,看著模樣很不友善,您避著些的好。」
「洋人?」
「聽說是少爺新巴結的,為求一份差事。」
「之前少爺讓姨太太去巴結沈大小姐,看能不能通過那什麼女子學堂認識些貴人,誰知人壓根不搭理她,」奶媽小聲地說,「把少爺氣得說她不中用,如今姨太太正在書房小心地伺候那群人呢。」
進了府,我穿過連廊,站在轉角的屏風后頭,仔細地聽著書房的動靜。
書房主位上坐著一洋人,身邊圍著幾個地方官紳和煙館的買辦。
夫君被擠到最邊上,江漪站在中間跪著添茶倒水,都笑臉伺候著。
江漪賣弄地說了幾句洋文,洋人沒聽懂,一群人都笑了。
「何少爺想做我們的生意,你也得是我們的人。」
「自然自然。」他語氣恭維至極。
幾人使了個眼色,那煙館的老板掏出煙槍,悠悠地點了起來。
「何少爺,嘗嘗?」
夫君留洋回來的,自是知道這東西的危害,當即僵在原地。
「不嘗這好東西,又怎麼能做這生意呢?」
對方眉眼一笑,嘴角卻是下撇的。
夫君沒動,他斜眼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江漪:「她可以嘗。」
對方一怔,看了眼江漪的肚子。
江漪茫然地接過煙槍,吸了一口連嗆氣,臉上劃過一絲十幾歲女子真實的無措。
這無措的臉,取悅了在場的男人。
她見眾人笑,以為做對了,又連吸了幾口。
「這可不夠,女人換一個就是了,何少爺還是得自己來。
」對方不依不饒。
夫君不敢得罪,臉上堆著笑,又說:「我這有張燕城鐵路的輿圖,不知各位可感興趣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