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盯著我,神色復雜。
「……你為何,不在意了?」
「在意何事?」
他抿了抿嘴:「從前你雖處處忍讓,可你……」
他沒再往下說。
原來他是知曉的。
從一開始縱著江漪進書房時,他明白我內心的苦楚,卻也仍選擇了無視。
「你若也想學洋文,我也不是不能教你。」他眉頭輕蹙,「只是你資質平平,想來是學不會的。」
沒等我回答,屋外來了人。
「少爺,姨太太請您過去,她身子不爽。」
夫君側目看我。
我當即開口:「夫君你去吧。」
他反倒不動了。
「夫君?」我催促他。
他捏緊檀木扶手,面上沒什麼表情,悠悠地俯視我道:「你求我,我便留在這里。」
我眨了眨眼,與他對視了幾秒。
「那倒不必——」
我話音未落,他倏然起身,臉色不霽地走了。
門一甩,「砰」的一聲,嚇壞了門口的奶媽。
「……少爺從未如此過,」她朝我走過來,「少奶奶,您真打算今夜要——」
「馬車備好了嗎?」
她猶豫著點點頭。
我穿上厚衣服,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。
「若有人來,就說我睡下了。」
我囑咐完后,避開府上其他人,獨自一人走向后門。
涼夜漸深,月色灰蒙。
打更人走了一回。
江漪苑里亮著燭光,遣人備下水。
下人暗笑,小聲地打趣。
「這有身孕的人還不加節制,到底是年輕氣盛。
「這恩寵是少奶奶幾輩子都修不到的,等孩子生下來,怕是正妻都要挪位置。」
水送了進去,外頭人豎起耳朵聽里頭動靜。
想來,又是一個寧靜的夜晚。
后門的馬車駛遠了,停在了柳府的正門處。
車夫敲了敲門。
里頭人睡眼惺忪地打開了:「哪位啊?」
「我家主人想見柳少爺一面。
」
「我家少爺豈是誰想見便能輕易見得的?」
他一副要趕人的架勢。
我掀起車簾,遞給車夫一張薄紙,讓他轉交給那人。
那人瞧我是個女子,有些意外,又多看了兩眼。
「聽聞前幾日柳少爺辦的報社與保守派的報社起了論戰,這筆戰膠著,我家主人有對策可供,還請柳少爺見上一面。」
他捏著紙張,看了幾眼沒懂,到底還是幫我傳達了。
不過一刻,門外傳來柳歲望火急火燎的聲音。
「是哪位先生的對策?」
「……不是先生,是位小姐。」
他腳風一頓:「替她家人來傳的?」
隨從支支吾吾地說不出,柳歲望直接走到我馬車前。
「敢問是哪家的小姐?」
我一掀開簾,望見他那雙溫潤的眸子掠過異色,僵在原地。
他認出我了。
原來名動上京、傲得不可一世的柳家少爺也會有這種表情。
8
柳府前堂穿風過,惹動燭光。
「以何北歸的水平,寫不出這些。」
柳歲望放下那張薄紙,問我:「你從哪里得來的?」
我避開他的問題,微微地一笑。
「這對策還差最后的關鍵一環。」
他也是一笑:「夫人,這是要和在下談條件?」
「我有兩個請求。」
他傾身聽著。
「一是請柳少爺教我洋文……」我頓了頓,抬眼看他的表情。
他神色未變,只是眼眸漸深。
「夫人,想從我這里學了,好挽留何北歸的心?」
我微怔,他怎麼會想到那里去?
「非也,」我低頭,看見自己的小腳,「我是真心地想學,既是要學,便要請頂好的老師教。」
不是洋文有多好。
而是我太落后了,學了洋文能看懂更多東西。
柳歲望眸光一動,挪開了眼。
「是我狹隘了,」
他緩緩道,「夫人第二個條件是什麼?」
我抬頭,定定地直視他的臉。
「我想開女子學堂,還請先生助我。」
那些深井中學來的東西,不僅我要學,這世間所有想學的女子都能學。
一隅學堂有限,但教會一個,她便能教另一個。
如此教下去,總有一天……
他打斷我的思緒,挑眉道:「一紙對策,夫人便要哄騙我開學堂?」
「柳少爺知道,這不只是一紙對策。」
論戰的輸贏,關系輿論,背后是改制的民心所向。
又是一陣風過,燭火忽明忽滅。
柳歲望起身,朝我遞來一把匕首。
匕首?
「我留學時有位師妹名喚沈階,她近日從上京回燕探親,住在南城桂府。
「她也有開女子學堂的設想,你明日可拿著這匕首去尋她。」
他骨節干凈修長,虎口處卻有層薄繭。
這是使慣了槍的手。
向來只聽說他公子如玉,驚才艷艷,為何還要使槍?
我一驚,抬眼看他。
不期然地撞進他眼里,彼此第一次近距離的對視,他長睫微動。
他將匕首放到我手里,便后退幾步,拉開距離。
「……去尋她時,不必向旁人提及我,她自會懂。」
我明白,這是要與我避嫌。
他一個出身名望的新式公子,我一個被夫厭棄的舊式女子。
我沒再多問,起身要走,他親自送我。
人到車邊,他扶穩車框:「明日午后我在府上,你可告知了你夫君后再過來學。」
我回過頭,坦言:「你我之事,我不想告知他。」
他眉眼一抬,我接著說:「白日我不便來,只得夜里他宿在妾室那時,我才能出府尋你。」
他身后的隨從沒忍住,看了眼我,又看了眼他,最后把頭埋得更低些。
柳歲望扶著我車框的手一緊,深邃的眼眸像要把人全給看透了。
他沖我一笑,罕見地露出幾分風流貴公子的模樣:「夫人說這話時,眼睛太過坦蕩明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