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人一貓,大眼瞪小眼。
衛恕擱下手中的毛筆,分辨不出情緒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「她養過的,確實聰明。」
「逝者已矣,督公節哀。」小內監停下了研墨的動作,語氣嘆惋。
我怔愣了一下。
衛恕居然把一只貓的來歷都查清楚了。
他這是在因為謝昭顏的死而傷懷?
小內監話音落地,衛恕眉頭微皺,單手握拳覆在嘴邊,輕咳了兩聲,略顯蒼白的面容上是難以掩蓋的病弱之態。
「你下去吧。」衛恕吩咐道。
「是。」
03
我回京時,衛恕恰巧離京辦事。
那天我和義母坐在馬車上,掀開了一角車簾,正撞見衛恕騎在馬上,側首瞥了我一眼。
視線交接,一觸即分。
他那樁差事十分棘手,直到端午當日才回京。一回來就趕上大明玄殿起火,捎帶著撿到了我。
房門被人輕輕合上,窗外雨聲淅瀝,衛恕起身走近了軟榻。
我下意識地想要逃跑。
畢竟我和衛恕之間,是有過一些梁子的。
幾年前在慶州,我曾以崔家六郎的身份狠狠踹過衛恕一腳。
崔六郎是義母最小的兒子,只比我小了幾個月,算是我的弟弟。
他生性不羈,自十三歲起就用著化名,常年在外游歷,不見人影。
當年我雖撿回一條命跟著去了慶州,但災星的帽子始終扣在我的頭上。
義父義母雖不信這些,卻也堵不住攸攸之口。
義母是個颯爽的人,索性讓我戴著面具,直接用崔六郎的身份行事,跟在義父身邊多學些本領,免去了許多不便。
而那時候,衛恕也還沒爬到督公的位置上。
他奉旨去追繳方文欽先生的家眷,途經慶州,讓義父派人協助,義父便讓我和崔三郎去了。
方先生是當代大儒,向來貞不絕俗,卻被人構陷,身涉冤案。
衛恕為了固寵和維持太平假象,甚至沒有把人帶回京都,直接在慶州境內殺了方家二十一口人,把原本還有可能洗清的冤獄變成了懸案。
事發突然,我和三哥趕到時已經無力回天。
耿介忠正的三哥當場朝衛恕拔了刀。
冰天雪地里,我搶先一腳踹開了衛恕,隨后按住了三哥的刀柄,勉強控制住了局面。
「衛家余孽,果然可恨!」三哥氣得牙關都在打顫。
衛恕栽倒在雪地中,咳得撕心裂肺,臉色慘白。
「崔三郎慎言。衛家雖有罪,可如今我所擁有的一切,皆為陛下所賜。」
說罷,衛恕爬起身獨自走遠,形單影只得像一條喪家之犬。
后來衛恕歸京,愈發汲汲營營、奴顏媚骨。
當年衛家因衛恕父親貪污而被問罪,衛恕以罪奴之身進了東廠,如今他竟一步一步成了皇帝的心腹寵臣。
兩位皇子爭權,再加上衛恕這個忠心不二的皇帝鷹犬,居然使得朝局詭異地平衡了起來。
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在戳衛恕的脊梁骨,可又不得不維持著表面的三分恭敬,稱他一聲「衛大人」。
現在我的小命被衛恕捏在了手上,只是動動爪子,刺骨的痛楚就蔓延至四肢百骸,讓我再度認清了自己是只病貓的事實。
「大明玄殿失火,謝昭顏亡故,日后你認我做主人,如何?」衛恕停在了我面前。
「喵!」不如何!
「看來你同意了。」
「?」
衛恕轉身坐在榻邊,隨后取過了一罐燒傷藥膏,言簡意賅:
「上藥。」
在衛恕平靜如水的目光中,我瞳孔微縮,瞬間夾緊了屁股。
04
羞恥。
羞恥到被迫上完藥后,我懨懨地趴了半個多時辰。
衛恕儼然把我當成了他的私有物,被他喂下藥養內傷的我成日里都在犯困,逃不走,也躲不開。
而衛恕興致極高,已經開始給我琢磨起了新名字。
「『如玉有潤,如竹有筠』,竹皮之質以青為佳。」衛恕半蹲下身體,平視著趴在榻邊的我,「以后你就叫阿青,如何?」
筠者,竹皮之美質也。
不對勁。
我覺得衛恕的話有些不對勁。
我看著衛恕錦袍上的竹枝紋,還沒想明白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,他的心腹就回來復命了,說謝昭顏喪儀已畢,皇上召衛恕前去議事。
聽見謝昭顏這個名字,我感覺一股子戾氣從胸腔里倏地升起。
血脈至親,命途卻截然相反。
分別多年,不曾想再見之時,我的親姐姐一來就盯上了我的命。
這樁事離譜得說出去都沒人敢信。
待人走后,房中再度安靜了下來。
我聽見衛恕極輕地笑了一聲,像羽毛撓人似的。
「把家國興衰寄托在一個女子的命數上,人死了,就怕成這樣。阿青……咱們這位陛下,真是老昏頭了。」
誰說這話我都不會覺得奇怪。
可偏偏這是衛恕說出來的。
誰不知道他是個為了當今天子一記眼神就會肝腦涂地、死而后已的狠人。
效忠皇上,是刻在衛恕骨子里的鐵律。
可他居然在背地里譏諷皇上昏頭了。
我瞟了衛恕一眼,腦子里緩緩浮現出了一個念頭——
這人要是去戲班子唱戲,保管能成角兒。
衛恕不知道我的思緒已經拐了十八道彎,兀自輕撫了一下我腦袋上的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