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張開雙手,攔著他。
“父皇,皇宮不是她的家。”
“如果可以,她一定希望從來沒有遇到你。”
他聽著,呆滯地站著。
很久以后,他忽然過來推開我。
“你騙我!婉卿愛我!婉卿和我少年夫妻,她不會不愛我!”
是啊。
你們年少相遇,你一見傾心,讓她做妾,從來沒問過她愿意不愿意。
你把她困在深宮,讓她生了一個又一個孩子。
又看著她死了一個又一個孩子。
她懷了五次,卻只活了一個我。
你把她全家流放,不過是擔心功高震主,任憑她如何哭求,還是郎心似鐵。
你強娶她的弟媳,任憑對方欺辱她,吃不飽穿不暖。
你無視她,任憑她死在雪夜。
是啊,少年夫妻。
雖然你這麼做了,
但我娘憑什麼敢不愛你呢?
你是皇上,你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利。
可是,父皇。
“她就是,從來沒有愛過你。”
8
父皇還是清醒了。他吐了三口血后,昏迷了兩天兩夜。
醒來第一件事,就是追封我阿娘為昭慧皇貴妃。
讓人把她的棺木,放進帝陵。
她的宮殿,不許任何人動。
他總是夜里來,在阿娘的書房里,看著那些畫醉了哭,哭了醉。
頭七那天夜里,我在阿娘殿里焚香。
父皇一個人也來了。
他順著焚香的味道,找到了阿娘隱蔽的佛堂。
開門時,他怔在原地。
我站在那里,無悲無喜地給那一排無字的小牌位上香。
他茫然看著我。
“這,這是?”
我給他介紹。
“最邊上的那個,是二妹妹,然后依次過來,是三弟,四妹妹,五弟。”
還有旁邊那個小牌位。
“那是阿娘弟弟的孩子。”
父皇眼睛像被燙了一樣,轉而看向最上面那個無字牌位。
“是,是你阿娘的什麼親人嗎?”
我笑了笑。
“父皇,那是阿娘啊。”
他愣住,似乎想不通。
我笑著舉起牌位,走向父皇。
“父皇,你日日都哭婉卿,可是,阿娘叫什麼呢?”
阿娘不叫婉卿。
她不叫婉妃,婉貴妃,婉嬪,昭慧皇貴妃。
她有名字。
只是深宮中,她的名字,就像她的靈魂一樣。
無足輕重。
你哭的,是你的婉卿。
從來,不是我阿娘。
父皇失魂落魄,拿著無字牌位離開。
第二天,他命人把阿娘家人接回京城安置。
原本害死二妹妹,和阿娘用了三弟想要報仇,結果卻只是囚禁的皇后,也被打入冷宮。
而貴妃凌春容,摔死四公主,降為答應,住在冷宮附近。
你看,原來公道沒那麼難。
只是阿娘活著,怎麼也求不來。
我看他把那些欺負過阿娘的宮人打板子。
看他問凌春容,知不知道阿娘叫什麼。
凌春容笑得瘋狂。
笑累了,她坐在地上,像一朵開敗的花。
“你配嗎?你配知道她的名字嗎?”
父皇生氣,讓人斷了她的供應。
可凌春容不以為然。
“皇上,同樣的方法害死了婉妃不夠,還要害死我嗎?可是你報復錯了人啊。”
她笑得惡意滿滿。
“最該死的是你!是你啊!”
父皇猩紅著眼,讓人給凌春容用刑。
凌春容咬破了唇,卻只是笑。
我站在門外。
看枝頭的雪化了。
想起阿娘給我堆的雪人。
可是他們說,不合規矩。
于是把雪人鏟走了。
阿娘說,雪人是回到了天上,回到了云朵里。
下次下雪,它還會回來。
那阿娘,你回到了天上。
下雪時,你會回來嗎?
9
冬日快要過去了。
今年的春天,來得晚了一些。
料峭寒風吹過,父皇咳了兩聲。
我看見他手帕里有星星點點的血。
但我只當沒看見。
他近日很寵愛我,出入都帶著我。
甚至帶我出入御書房。
沒辦法,他所有的孩子,只有我還活著。
而我,也是阿娘唯一的孩子。
我被封為華容長公主,有肥沃的封地,威風的公主府。
他對我極盡寵愛,像是在彌補什麼。
可是我們都知道,該被彌補的人,已經不在了。
父皇的精力越發不濟了。
他總是喝酒,夜里也難以入睡。
有時走著走著,忽然伸手給旁邊,好像等著誰來牽。
可那個總是巧笑嫣然的女子早就不在了。
他的手,只能停在半空,然后無力地落下。
他看著無人的身側,會呆怔很久。
有一日,他讓人送來很多小狗,可是又讓人帶走。
他說小狗不該養在這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里。
可是他卻把我阿娘圈在這里。
直到她凋零。
更多時候,他看著我批閱奏折,只是安靜看著。
像是在看某些回不去的時光。
我十六歲那年,親自替外祖家平反。
朝堂上所有人看著父皇,可他只是閉著眼睛,當作沒聽見。
下朝時,后宮的凌春容要見我。
父皇也去了。
可是凌春容視他為無物,只是懇求地問我。
“他還好嗎?”
我點點頭。
“他收養了一個兒子,身體還好。”
凌春容笑了笑。
笑得咳嗽。
嘴角溢出一絲黑血。
她用手擦,擦不干凈。
于是也就放棄了。
她對我說對不起。
“我對不起你阿娘,對不起你……”
我打斷她。
“來不及了。”
她愣住,然后苦笑。
“是啊,來不及了。”
我不會原諒她,如果她不自殺,我會折磨她一輩子。
她可憐,卻折磨更可憐的阿娘。
不是一聲對不起就可以扯平。
凌春容也明白,她轉而看向父皇,冷冷地笑了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