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「但若是以巧手破開心防,反而能開出一線罅隙。」
我仰頭看向澹臺明滅。
他正低頭看我,睫羽纖長,綠色瞳眸似貓般幽微不明。
他在等我的反應。
多年未見,忐忑的不只有我,還有他。
而我……
我輕笑了下,抬起手,拍了他的肩膀一下:
「蘇夏,好久不見。」
澹臺明滅攥住我的手,松了一口氣,身上不復之前的緊繃感。
但旋即,他發現攥住的只是一抹幽魂,合起的手掌又顫抖了起來:
「蓁蓁?」
他尾音上揚,分明是疑問的語氣,聲線卻顫得不像話。
我抽回那只手,佯裝不在意地拍了拍裙擺:
「不必擔心,人死如燈滅,只是想再來看看年少時走過的地方。」
又想起他畢竟也是凡俗中人,也可能懼怕鬼魂精怪,罕見地安慰了一句:
「你別怕,我什麼也做不了,也傷不了你的。」
人間向來歧視三教九流,又厭棄這等書生精怪的傳說,活人若是見到精怪,不是怕便是懼。
不曉得我這少年時的朋友,得知了我如今的處境又該作何情狀。
我忐忑地抬起頭。
忽然,一滴淚堪堪滑落下來。
我低頭呆愣地看著它從眼前人白皙俊秀的臉龐滑落,洇濕在繁復華麗的地毯上。
澹臺明滅哭了。
澹臺明滅……哭了?
似是不相信那樣一個暴戾的君主會為我而哭,我僵硬地抬起頭。
撞入一泓幽綠里。
我記得南朝有位詩人曾寫過一首詩。
他用洋洋灑灑的溢美之詞盛贊西域女子的美貌,說她們哭泣起來梨花帶雨,綠色眼睛猶如摔碎的寶石光。
一路西行,未在碎葉城看見胡姬的明眸,卻在西涼的宮廷里看見了這抹綠。
我啞然了,腳忙手亂要為他拭淚:
「蘇夏……你別哭。」
卻愕然發現觸碰不了。
我頹然放下手,只能用言語勉強安撫:
「你別哭,唉……怎麼你先哭了呢?」
澹臺明滅幽綠色的眼瞳中盈著一縷淚,如線般落下:
「蓁蓁,你會離開嗎?」
我向來見不得人哭,更從未被人用淚裹挾發問過,搖搖頭:
「我依附這具箜篌而生存,應當離開不了。」
澹臺明滅長久沒說話。
良久,直到昏黃的日光透過窗欞落下,他才遽然起身,虛虛將我擁住。
「那便好。」他說。
我僵硬著身子,不知該怎麼辦才好。
夕陽西下,日光靜謐,斜陽拋來余熱。
我貪圖這來之不易的思念,沒有伸手推開他。
卻也因此沒望見西涼君主幽深的眸子。
那一泓綠,本該純粹如貓眼石。
此時卻幽微、黏膩,帶著不為人知的占有欲。
15
我在澹臺明滅的宮殿住下了。
這里喬木森森,我漫步于其中時,能憶起幼時在江南的種種。
是久違的舒心。
而自那日坦明心跡后,我和澹臺明滅許久沒見面。
他克制地不來見我,我也不愿意打擾他。
許是多年未見,再親密的關系也會有生疏的時刻。
更何況我與他當年只是萍水相逢。
我感恩于他的照拂。
卻又不敢同他走得太近,生怕丁點波折便會擾去如今的平靜。
箜篌日日有宮人來擦護修養。
我精神了許多,不再沉浸往日迷蒙的夢境里。
可有時在夕陽下打盹時,也會想起前塵往事。
話本中的人含恨成妖,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報復仇人。
我從前也是這樣想的。
可箜篌禁錮了我的腳步。
當我吸收月夜精華,能勉強走遠一些后,便被使官送來了西涼。
我也想韜光養晦,往后再回孟國報剖骨之仇。
然而來西涼后卻日夜多夢,往往一夢黃粱,便不知今夕何夕。
我坐在藤蘿花架上,對著稀薄的日光看自己的手掌。
五指纖柔,掌心柔白,這本是牽針繡花的手,如今卻被日光削得透明一片。
我是個沒用的精怪。
沒有移山倒海的本領,也沒有叱咤風云的氣派。
連血海深仇,也在時光中一日日被遺忘了個干凈。
但我忘了,有人沒忘。
有日我醒來,澹臺明滅忽然問我從前之事。
我被顛三倒四的夢境扯住,分不清現實,將陸澤白對我所做之事一一說出。
待清醒后發覺說得太多,卻已遲了。
西涼的君主面色冷淡,那雙碧熒熒的眼睛籠罩著四溢的兇氣,似沁入血色的玉翡翠。
「蘇夏……」
我不安地喚他,同時身子后退,想脫離他籠罩的陰影。
卻被困得更死了。
澹臺明滅的烏發就垂落在耳側。
他垂下眼睫,森冷肅殺的眼底逐漸恢復正常:
「抱歉,蓁蓁,是我失態了。」
我搖了搖頭,總算跟他拉開了距離。
澹臺明滅目光掃過角落里放置的箜篌:
「陸澤白,如今的孟國三皇子,也是我的仇人。」
「孟國三皇子?」
我感覺思緒有些紊亂。
陸家不過是三等侯爵,怎會生出個三皇子?
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惑,澹臺明滅解釋道:「當年麗妃為了在深宮中保住他,將他送入母家秘密撫養。
「聽聞孟國皇帝于三月前暴斃,而后麗妃便請出遺旨,要求立他為帝。
」
我皺起眉:「這豈不是荒謬?」
澹臺明滅眉宇間有淡淡的輕蔑:「于國政無功勞,于軍隊無裨益,只是占了血脈便享盡尊榮,自然是有人瞧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