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糾結著,忽然間轎子一晃,停了下來。
宮人小心翼翼地取下樂器。
那些彩漆繪就的樂器,曾經被扔在庫房里吃灰,如今終于得以重見天日。
我不再糾結,提起裙擺,跨過高高的門檻,也跟著迎向旭日。
12
西涼皇帝擅音律。
這是世間所流傳的共識,就連街頭的三歲小孩也能說得頭頭是道。
然而世人皆知,西涼音律不是用以宴請歡樂,而是多用在戰場廝殺之上。
戰鼓低沉,琵琶激昂。
金戈鐵馬之音,絕不是煙花之地的靡靡之音能相比的。
縱然畏懼澹臺明滅,但我對西涼鼎鼎有名的戰音,還是頗有興趣。
宮人們入了他的寢宮,便斂氣屏息,生怕哪里出了差錯。
他們手腳麻利,放了樂器便走,絕不逗留半分。
等我好奇地打量完宮殿內陳設,便見本來還多的宮人們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「……」
我只得硬著頭皮躲進一個角落。
澹臺明滅似是沒看見我。
他隨手拿起旁邊一把紫檀琵琶,修長的手指彈了兩下。
琵琶聲泠泠流出,然而未響到幾聲,便弦崩而停。
澹臺明滅蹙起了眉頭。
他又掀袍坐下,伸手試古琴的音。
古琴聲清幽,可一首曲子還未彈完,便又是落了個弦斷的下場。
這下我明白了,西涼皇帝手勁甚大,一般樂器根本頂不住他彈。
見他的目光又落向箜篌,我有些著急了。
美人箜篌雖說是陸澤白按古書煉制,卻也不一定禁得住他的手勁啊。
若是箜篌弦斷,我還會活著嗎?
我暗暗打定主意,若是他要硬彈,我得試著阻攔下。
然而想法雖好,現實卻殘酷。
——我力量微小,只能眼睜睜看他伸出指尖拂過箜篌弦。
忽然,脊背間一顫,似有人輕輕拂過,留下一陣戰栗。
我打了個激靈,回過神來。
錚——
箜篌聲不同于其他樂器,似是從水面上悠悠振出,清亮、飄忽。
澹臺明滅的指尖拂過箜篌弦。
這架美人箜篌,也許是被用作國禮,裝飾得極盡華美。
而此時,墨發半束的西涼皇帝撥弄琴弦,垂下的眉目有一種悲憫的情懷。
他的五官極濃極烈,似匠人手下雕刻的神仙,華麗到了極點,卻因這點悲憫而平添了幾分出塵。
鳳首箜篌下,西涼皇帝身著玄衣,彈奏了一曲淡淡的箜篌曲。
我緩緩睜大眼睛,不由看呆了。
13
一曲罷,我久久未回神。
忽然,面前多了一道陰影。
我意識到了什麼,猛然一抬頭。
直直望進他松綠色的眸子時,我嚇了一大跳,差點沒站穩跌倒。
好在精怪大抵還是有點用的,還未跌下,身體便自動調整了姿勢,不至于那麼狼狽。
我盯著眼前的澹臺明滅。
他大約是剛彈完箜篌,寬袖處還堆疊著些褶皺。
他不再裝成先前看不見我的樣子,反而是盯著我,唇角上揚:
「你是箜篌里的精怪?」
「我我我……」
我嚇得連話都不敢說了。
最后只得訥訥道:「是。」
我暗自腹誹,這西涼皇帝未免也太不地道了!
早就能看見我,卻一直隱而不發,裝作未瞧見的模樣,只為此刻嚇我一下。
澹臺明滅的綠眸熠熠生輝,不似之前的沉郁,緊緊盯著我。
他盯得那樣緊,以至于到了貪婪的地步。
若我只是個久居深閨的弱女子,此時必定會被盯得分外不自在。
可我不是。
我年少時就經商,后來入主陸家。
經歷過于坎坷,以至于面對這樣的暴君都生不起畏懼之心。
相反,我倒覺得澹臺明滅身上的秘密甚多。
人言可畏,流言之下,往往更難看清一個人的真心。
我盯著澹臺明滅,問他:
「我是精怪,您會怕我嗎?」
澹臺明滅并未回答,定定地看著我。
他綠色的瞳眸被纖長睫毛的落影遮去了一半,看不清里面掩藏的情愫。
但神情是專注的:
「外頭的人都說我是暴君,你會怕我嗎?」
我愣了一下,不知道該怎麼答。
但澹臺明滅的目光鍥而不舍地跟隨著我。
我想了想,道:「人言如何,與事物的本質并沒有多大關系。」
澹臺明滅笑了。
他笑起來,眉目間的陰郁都被沖淡了,顯現出一種少年意氣來。
他臉頰邊漾起一個很小的渦,恍惚間有種熟悉感:
「當年你也是這樣同我說的。」
青年帝王定定地看著我:
「蘇夏,西涼國永不墜落的太陽,你還記得嗎?
「蓁蓁,我等你很久了。」
14
我做夢也沒想到蘇夏就是澹臺明滅。
先前書房撞破那一幕時,我以為是他無意中得來這幅畫。
后來試樂器時,他彈的皆是弦樂。
澹臺明滅和我記憶里的少年差別如此大。
我仍記得少年時漫天的黃沙,和蘇夏冷淡卻真摯的眼神。
傳說中西涼國的太陽西升東落,與世俗違背。
他卻如此的誠摯,令我摒棄了先前的偏見。
然而再見時。
他已是聲名赫赫、滿手鮮血的暴戾君主,唯有展眉一笑時才能恍惚見到少年時的模樣。
而我換了一副身子骨,寄生在箜篌里。
我想起在江南時那些繡女所傳授給我的技巧:
「蠶絲柔韌,若是緊閉起來也是刀槍不入,怎麼也斬不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