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「你還太小,人間是是非非,無窮無盡,怪爹爹向來什麼都不肯告訴你,」爹爹抱著我,搖頭落淚,錐心飲泣,「怪爹爹,是爹爹的錯,爹爹只盼著寶贏高興,總以為爹爹能一輩子照顧你。」
「我該如何去見你黃泉下的娘親!」他連連嘆息,「我的女兒年幼不懂,難道我也不明白,這世上除你之外,又還有誰會相信,皇子求娶丞相的女兒,是為了放棄一切陪她遠去!」
「我覺得最傷心的是,」我搖搖頭,「爹爹,哪怕時至今日,我依舊相信他當時是真心的。」
父親與我告別時,勸我說,到現在,只能將心放開,不去期待。
「無論如何,他不再是當年騎馬帶你去草地上放風箏的那個人了。」
我沒有想到,我的父親,在告別后,會為了我去求喬韞。
一生清風錚骨的父親,二十七歲拜相,恃才傲物了一輩子,哪怕當年與先帝爭執,沖突之下也不肯折腰的我的父親,卻為了他的小女兒,在頭發花白,老年將至之時,跪在地上,去乞求他曾經的學生。
「我的寶贏,自出生扶養于懷,是我不通教養,只憐她幼而失母,總事事嬌慣,叫她氣候無成。她性格太軟,又無賢德才華,我雖曾擔有陛下老師的虛名,卻連家中幼子也教導無方,無顏面對陛下,只肯以敗兒愧父的名義,懇請陛下廢后,另立賢明,讓寶贏出宮吧。」
「何以至此,」喬韞嘆氣,去攙扶,「老師,何以至此!」
父親長跪,執拗不肯起來。
「作為學生愧對老師,作為丈夫愧對妻子,都是我的過錯。」喬韞相跪而拜,再拜,一再固執堅持,「事已至此,懇請老師,再給學生一點時間,兩相挽回罷。
」
我站在樓臺上,看著父親離去。
與來見我時那樣過急的步履不同,父親離去時走得很慢,太慢,顯得瘦高,蒼老,孤獨。
我站在樓臺上,一直到天色昏沉,暮色四合,我視線之中,永久地失去了他的影子。
19
「殺了她,殺了她,殺了她。」
夜色下降,彌漫,有人在我耳邊,呢喃一樣重復,像線,像蠱,像夢。
「殺了她,寶贏,結束這一切。」
金屬冰冷的觸感,再一次回到了我的手心。
他循循善誘地,領著我,轉身。
「將宋寶林宮中,侍茶女官,傳過來。」
她跪在大堂中間,我夢游一樣,走到她的面前。
「做得好,」那人低聲細語,「對,就是這樣,不恨嗎?她的故事就要開始了,你不恨她嗎?」
我恨她嗎?
我茫然地看著她,冰冷的刀鋒貼著我的手心。
她跪在我的面前,等待我開口,還不知正發生著什麼。
我看著她美麗的額頭,她脖子修長,露出一截雪白的脆弱,她像一朵玫瑰。
我恨一朵玫瑰做什麼呢。
不是她的錯,她的人生就要開始了,她又做錯了什麼呢?
「退下去吧,」我攥緊手心,嘆口氣,「走吧,你走吧。」
我一個人坐在廳堂地上。
那人出現,抱著手靠在大堂圓柱邊,看著我。
他向我走來,彎下腰,將我手里的匕首抽離,向身后輕輕一拋。
大堂空蕩蕩,鐺瑯一聲,清脆的金屬落地。
「好了,寶贏,」他冰涼的手指覆上我的額頭,「沒事了,寶贏。」
「你總在同情別人,就讓我來同情你吧,」他說,「你看,平白無故地受苦,總是猶豫,太過心軟,好可憐,這樣的人永遠都不能抓住時機。」
「我不想顯得傲慢,」他笑了一下,很溫和的語氣,「這實在是——」
「愚蠢?」我問。
「不是愚蠢,」他搖搖頭,微笑著說,「真可惜,寶贏,真是可惜。」
「讓我來幫你吧,」他再一次向我伸手,說,「走不出這座皇宮去,但是讓我送你回家罷。」
「我不想,傷害任何人。」我說。
「好,我們不會,」他很隨和地應允,「我們不傷害別人。」
20
他拉我站起來,卻又在這句話的余溫之中再次消失不見。
我站在廳堂里,這里空落落的,又剩下我一個人。
一天又一天過去,落葉紛飛,天氣越來越冷了。
冬至。
窗外亮堂堂的,裸著一片薄薄的雪地。
賀冬假,君子安身靜體,百官絕事,喬韞得出難得的休憩,傍晚,他來到我的寢宮,帶來一碟餃子。
我看著他雪中的身影,手里的食盒,心下嘆息,沒有再將他拒之門外。
我的宮殿冷冷清清的,宮人怕他無聊,在院子里放起煙花。
室內寂靜,我坐在塌上看著他,他站在窗邊,看庭中的燦爛花火。
窗外的雪細小如飛塵,卻不停,煙花的光照上他的頭發,眼睛,嘴唇,忽明忽暗。
他站在那里,細雪落上長睫毛,微微的疲倦與睥睨,好像一棵夜晚里的玉蘭樹,清貴矜高,真正的芝蘭玉樹。
我太恨了,恨他,恨自己,憎恨命運,卻也是我忘記了,這碩大的皇宮,他生在這里,長在這里,他天生就是要當皇帝的。明明我一開始就知道了。
我知道他為我付出,付出得太多,是我有時候會忘記,忘記我們不過是在相互折磨。
我走在他身后,輕輕抱住他。
他一怔,僵在那里,沒有動彈,怕驚醒一片水,一場夢一樣,像是連呼吸也不敢了。
我靠在他的背上,他身上好冷,我聽到他的心跳,窗外煙花絢麗,砰砰砰,卻又無色,寂靜無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