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宦官之路亦不好走,好不容易熬過了宮刑,還有千千萬萬道坎在前面等著。
一副俊秀的皮囊,是恩賜也是懲罰。
起初,少年因后妃的喜愛如魚得水,可漸漸的,一些地位高點的太監也注意到了這點。
少年常常被叫到腌臜之所,任他們手撫口嚙,抽打玩弄。
直到柳貴妃無意間撞破此事,少年才幸免于難。
一晃十年而過,他在咸福宮中盡心侍奉,貴妃也始終待他如子。
可天有不測風云,人有旦夕禍福,一朝分娩,柳貴妃雖然生出來個龍子,但自己卻元氣大傷。
臨死前,她交代少年,無論如何都要幫她守著這個孩子。
少年含淚應諾,終于憑著一己之力,將貴妃的兒子推上了王位。
只是大廈傾頹非一日所致,饒是少年夙興夜寐,也擋不住大夏皇權的日漸沒落。
在內,北平王蕭嵐虎視眈眈,就等著皇帝侄子一命嗚呼,自己好順利登上王位。
在外,各路藩王其欲逐逐,邊境頻頻生事。
少年不得不化身為狼,借助東廠的勢力縱橫捭闔,一邊平息藩王之爭,一邊與北平王斗智斗勇。
式微,式微,胡不歸?微君之故,胡為乎中露!
式微,式微,胡不歸?微君之躬,胡為乎泥中!
多年以后,小皇帝對著他念出了這首詩。
縱然那時他已大權在握,仍是不由得一愣,心中蕩起一種初為人父的喜悅,遂對著皇帝欣慰一笑。
殊不知自己多年來的殫精竭慮,正在成為毒殺自己的慢性藥。
在我們分離的前一日,紀蓮第一次對我袒露心跡。
他擁著我,任由柔順的黑發在錦緞上緊緊相纏,「蕭嵐已經起了策反之心,不日便會逼宮。
茯苓,我得替貴妃守著他。」
「哪怕他已經不那麼信任你了?」我問。
紀蓮垂下眸子,默而不語。
「我知道了,那你把我送給蕭嵐吧。就這一次,我心甘情愿的。」
我望著他,眼里酸酸澀澀。
李芙蓉曾說我嫁的不是男人,我也以為紀蓮不是,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,這世間頂天立地的男子,指的不是腿間那幾兩肉的主人。
丈夫無茍求,君子有素守。
紀蓮值得。
既然他想給蕭嵐一個缺口,那我就去做那個缺口。
反正我命如草芥,長在哪里不是長。
天一亮,紀蓮最后為我描畫了一次翠鈿,翠羽未干,便有人在門外催他,說千戶大人已經在書房等了。
我咬著唇,最后一次抱了抱他。
紀蓮低下頭,盯著我道:「李茯苓,再說一次你愛我。」
我傲嬌地瞋了他一眼,「你都要把我送人了,還要我說愛你?」
他臉上漾開一個無言的笑,用力將我收進懷中,在我額頭留下輕輕一吻,「可我想聽。」
我偏過頭,「我才不……」
話音未落,頸間驀地一痛。
紀蓮笑著,眼尾掛上一片緋色,聲音仿若與我隔了千萬層紗帳。
恍惚中,我聽他說:「李茯苓,我也愛你。」
墨色在眼前暈開,只有余影依稀可辨。
死太監,我明明……
明明沒說愛你。
18
「老板娘,想哪個小情郎呢?菜還沒好?」
說話那人扭過頭去,又和同行的人開了幾句黃腔。
我回過神來,沖著后廚喊了一嗓子。
又對著那人道:「看不見催了嗎?你這麼急,是趕著去投胎嗎?」
一聽這個,那人臉色巨變,回過頭來就要罵我,可看了一眼趴在我身邊的巨犬八萬,又生生把話咽了回去。
有人勸他別生氣,說下次不來了就是。
我冷哼一聲,心道不來也沒什麼關系,反正我這間客棧做的也不是回頭客的生意。
三年前,紀蓮塞給我一大袋金葉子,把我送到了鳥不拉屎的國之交界。
等我醒來,我娘正坐在桌邊大快朵頤,腳邊還圍著拼命作揖的八萬。
見我睜眼,絳珠面上一喜,從柜臺拿出了客棧的地契和房契。
我一愣,沒說什麼便收下了。
因為除此之外,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幫紀蓮的了。
轉眼過了大半年,兩國交界,雁道閉塞。
蕭嵐倒臺的消息,我是兩個月后才知道的。
有個要去暹羅做香料生意的食客,經過皇城時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,四下一打聽,才知道攝政王逼宮未果,反被驍騎將軍斬于殿前。
路過皇榜時,他有意看了一眼,發現傳言果真不假,很多人都被破格提拔,加官加爵者比比皆是。
那時我正在柜臺算賬,一聽這個立馬沖了過去,「那東廠呢?皇榜上有沒有九千歲?」
那人嗤之以鼻,「什麼九千歲,一個閹人能做什麼?」
我一愣。
是啊,誰會記得一個閹人的功績呢。
我沉了眼眸,在柜臺前一坐就是一天,帳也忘了算。
又過了一年左右,翰林學派的倒閹行動聲勢越來越大,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授意。
帝王之術在于制衡,除掉攝政王后,下一個就是權傾朝野的東廠督公了。
其實走出皇城的時候我就知道,紀蓮根本沒打算活。
他是皇帝用來清洗異黨的刀,滿身都藏著見得不得光的污垢,唯有心是干凈的,干凈到可以忽略明目張膽的羞辱和猜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