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我又不敢輕易與他掰扯。
因為他定然又要扯過圣人那句「鹵水點豆腐」來百般歪纏。
除我之外,內華館有三位學士,十二名女使。
進了內華館后,我每日的事務便是帶著女使們,按編目整理藏書、謄寫孤本、注解古籍。
這些事務于我而言,堪稱輕而易舉,于是余下的大把閑暇時間里,我便開始試著重注《道德真經》。
臘月里,羽林衛加強了皇宮防務,但姜時這個指揮使仍然隔三岔五便來內華館纏我。
「你就讓御醫幫你瞧一瞧,就瞧一眼。」
穿著紫色官服的姜時愈發顯得神采飛揚,只是不開口還好,一開口,鮮逸風流的殼子立刻坍塌。
我無奈至極:「喝過的藥湯,灌起來得有一大缸了。我已大好,不必再瞧。」
「可你眼下的烏青仍在,騙得過誰?」
「那是我昨夜注解《道德真經》中的兵法,熬夜熬得有些晚所致。」
一提「兵法」,姜時的眼神更亮了:「老子兵法,比之《孫子兵法》、《三十六計》和《七十二策》如何?」
「《道德真經》講的是『道』,而《三十六計》和《七十二策》是『法』,是『術』。至于《孫子兵法》,它講的是以戰止戰,是『上兵伐謀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,其下攻城』,是『不戰而屈人之兵,善之善者也』,而老子認為『以正治國,以奇用兵,以無事取天下』,是『大軍之后,必有兇年』,老子不喜戰,主張不得不戰時,要心懷謙遜,以道為本。」
「怪不得圣人輕徭薄賦,簡政省刑,原來這是『以無事取天下』。」
我微微頷首:「圣人崇尚黃老之學,無為而治,所以百姓才有如今的太平日子過。」
「沈學士高見,但你不會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喝藥了吧。
」
我:「……」
姜時真是個混不吝的,繞來繞去,最終還是繞回到了瞧病喝藥一事上。
合著我是白費吐沫星子了?
午后黃云曛曛,似是又將有一場冬雪,寒風自窗寮中透進來,令我渾身登時一凜。
我忽然問姜時:「還有幾日歲末?」
姜時又氣又笑:「今兒是臘月二十九啊,想必你在宮中的日子難熬,熬得人都傻了。」
日子好快。
原來又是一年歲除到。
「明兒宮中你當值嗎?能不能折一枝姜府后園的紅梅給我?」
「你喜歡那紅梅?好啊,明日我給你多折幾枝。」
「喜歡,因為那棵梅樹是我娘生前親手所植。」
姜時一怔:「怪不得,怪不得去年守歲,你獨自在梅前落淚呢。」
姜時守信,雖然歲末宮中事忙,他卻真的抽空回姜府親自折了幾枝紅梅送到了內華館。
宮中的日子很快,轉眼就到了景和二年春。
三月初六,十五歲的姜家嫡女姜南入宮,受封淑妃,入住芳翠殿。
圣人對姜南很是寵愛,接連數日都宿在她的宮中。
因恐她孤單寂寞,圣人還特意囑我要常去芳翠殿陪她。
芳翠殿里,初為妃嬪的姜南華翠滿頭,儀容嬌美,真真是我見猶憐。
可是還不到一個月,她的臉上就有了淡淡的愁容。
「微姐姐,這后宮規矩多,美人也多,雖然圣人如今寵我愛我,可我心中日夜忐忑,真的很怕。」
我緊緊握著她的手,不停口地安慰:
「我知道,是皇后前日故意刁難你了,皇后她不是惡人,只是性子直脾氣臭,見你得寵一時氣惱也是有的。」
「可是圣人得知此事后,也并未出言袒護我。
」
「皇后是圣人的妻,管教后宮妃嬪天經地義,便是行事有所不妥,圣人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且但凡后宮事,必定牽扯著前朝,言官們的眼睛可都盯著呢,你要圣人如何袒護于你?」
「哎——」姜南聞言愈加灰心,兩行淚珠忍不住撲簌簌落了下來,「宮中時月長久,看來還有的熬呢。」
見她落淚,我的眼眶也不由得紅了。
姜南原是個愛笑的姑娘,一笑,兩個梨渦里滿滿的都是嬌美。
可如今,這嬌美中,多了愁楚,多了眼淚,日后還指不定會多出些什麼。
「南兒,雖說你已入宮為妃,可是別忘了你還是你自己,是姜南。你若沉迷情愛,甘心做圣人掌中的解語花,便只能一世依附他、攀援他、喜怒哀樂由他、生死富貴也由他,無論你怎般綻放,都只能為他錦上添花。可你是姜南,是姜家嫡女,你有容貌、有才學、有性情,更應該有自己的驕傲,又何必心灰意冷,妄自菲薄呢。你猜圣人那樣雄心勃勃的男子,是會被曲意逢迎的女子吸引,還是會被光華萬丈的女子吸引?別忘了,世人皆慕強,男子也一樣啊。」
我雖入宮不足半年,卻已見過很多失寵的女子,她們無一不是掏空心思取悅圣意之人。
這后宮,從不缺美人,卻缺能走進圣人內心的人。
如果姜南夠聰明,我想在這深宮內苑,她一定能活出自己的天地。
8
景和三年初,姜南生下皇四子,我也寫成了《道德真經新注》。
圣人以「黃老之學」治國,因此對這本新籍日夜翻讀,愛不釋手。
有時用膳時,他突然對其中幾句頗為想不通,便會立即命宮人將我自內華館宣過去,與我一邊進食一邊進行嚴肅的探討。